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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媒




    蝴蝶媒
    作者:南岳道人校点:罗炳良
    校点说明
    第01回灵隐寺禅僧贻宝偈苎萝山蝴蝶作冰人第02回华柔玉命题亲考试蒋青岩出像拟娇娆第03回认姑娘中堂感旧因表侄东院留宾第04回楼下潜身听私语灯前遣闷谱琵琶第05回假女婿成真女婿恶姻缘变好姻缘第06回小姐防嫌托心腹韩香缝绽换诗词第07回拂权臣竟遭枉祸嘱佳婿同上长安第08回李半仙灯下说因由蒋青岩客中遇神骗第09回赠寒衣义女偷情看花灯佳人密约第10回蒋青岩坚辞袒腹袁太守强赘乘龙第11回柳碧烟扫雪吟诗蒋青岩挑灯说誓第12回李半仙把酒谈朝政杨越公扶病受佳人第13回三才子同登鼎甲众佳人共赏荷花第14回泥金报三捷临门绾春楼双珠入手第15回华小姐催赴扬州约袁太守重赘状元郎第16回六美共归金马客众贤同隐苎萝山校点说明《蝴蝶媒》一名《鸳鸯梦》、《鸳鸯蝴蝶梦》、《蝴蝶缘》,全书四卷十六回。题“南岳道人编”、“青溪醉客评”,别题“步月主人订”。编者与评、订者生平均不详。
    《蝴蝶媒》现存各早期刊本均不标刊行年代。日本宝历甲戌(1754,清乾隆十九年)刊《舶载书目》著录此书,据此知《蝴蝶媒》初刊不晚于乾隆初年。
    本书以本堂梓刊本校点,参校积经堂刊本、啸花轩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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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灵隐寺禅僧贻宝偈苎萝山蝴蝶作冰人词曰:世事伤心甚,天公难借问。奇才不值半文钱,困、困、困!闲检遗闻,忽惊佳遇,试编新听。富贵今非命,成败何须论。一春长莫向花前,恨、恨、恨!当日隋皇,后来唐主,异时同荆右调《醉春风》话说隋朝仁寿年间。江南建康府有一秀才,姓蒋名岩,表字青岩。父亲蒋国士,曾为陈朝大司马,隋文帝屡辟不起,移家西子湖边,丘壑自娱,竟以寿终,母亲叶氏,相继而卒。单生蒋青岩一人。这蒋青岩临生之夜,蒋夫人梦孔子抱送。因此,这蒋青岩生得身长七尺,美如冠玉,俶傥风流,聪明绝世。真个一目十行。子史经书,般般精熟;诗词歌赋,件件惊人。正是:才如子建人难及,貌过潘安世莫双。
    这蒋青岩每入城市,那城市中人就如墙似壁,挤塞不通,都来观看。人人称羡,个个惊骇,都道是神仙谪世。便是蒋青岩也顾影自爱,想着自己才品不群,立心要做个世上第一等的人。常念他父亲曾受陈朝大恩,虽不能杀身报国,却也不曾屈膝二君。因此,蒋青岩也敬守父志,无意功名,终日与二三好友,讲究古今,读书学道,不求闻达。直他父亲在生,为官清正,所遗的家业也不算十分富厚。家人仆婢,足供使唤,在蒋青岩也不为不足。只有一件,他年已二十,尚未娶妻。这杭城的乡绅大族,都要将女儿嫁他,情愿厚陪妆奁,只要图他这个乘龙佳婿。众媒婆络绎不绝的,反来求着蒋青岩。怎奈蒋青岩只是不允,向那众媒人说道:“你们众人不必常来烦琐,料这些粉妆绸帛、俗女凡胎,哪里是我蒋青岩的对子,则除非是色如西子,才似文姬,德比孟光的,方才可允。”众媒人闻言,胸中暗想道:题目虽难,只是蒋相公这样有品,也须是西子、王嫱,才配得他过。从此不复再来。蒋青岩也全不以为念。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天气晴和,柳肥花绽,不觉动了游春之兴。写了两个简帖儿,唤过随身一个书童,唤作伴云的,来到跟前,分咐道:“你可速将这两个帖子,送到城内张、顾二位相公处,说我在家专候,即来回报。”伴云领命前去。
    说那张、顾两人,一个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这两人都是文章魁首,风雅班头,青年妙品,也都未曾娶妻,与蒋青岩为八拜之交,心同道合。这日,他两人都在家里,见守门人传进蒋青岩的帖子,两处都忙唤肩舆,前后望蒋青岩宅中来。蒋青岩立在门外迎住,三人携手同到内书房中坐下。伴云忙去捧茶。蒋青岩向张澄江、顾跃仙说道:“连日春光明媚,湖山可人,两兄何以不一见顾?”张澄江答道:“连日因老母抱恙,不敢少离。今日小安,正欲过访,而尊简适至,别无他故。”蒋青岩道:“小弟不知老伯母贵体欠和,有失问候。不知跃仙兄亦有何事?”顾跃仙道:“小弟连日为检点先君遗稿,发刻、编次方完,正欲拜求大序,以光卷首。”蒋青岩道:“老伯生前功业文章,素为海内推服,急宜付梓,以为后辈典型;兼见吾兄大孝,此举甚当。拙序义不容辞,但恐后生才浅。不免佛头着粪之诮。”三人说了一会,蒋青岩道:“今日天气佳甚,小弟已备下一樽,与两兄同游韬光、灵隐,一览花柳之盛。晚间便宿小斋,同过湖心亭看月,何如?”张澄江和顾跃仙连声答道:“使得,使得,自来我抗人游湖,多是白昼,从不曾月下领略。”蒋青岩道:“两兄不知那月下湖光的妙处,真个难以形容。于今且去游山,到晚间试看便知。”正说间,伴云走来禀道:“轿已齐备,酒席已先去了,请相公起身。”蒋青岩闻言,便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到门外上轿。三乘轿子,缓缓而行。只见那一路上,游人如蚁,车马成行,即垂花笈,水绿山青,好生可爱。有诗为证:柳肥花绽暮春天,水绿山青满目前。
    今古游人将不去,年年载酒醉山巅。
    三乘轿子行不多时,已望见灵隐。三人一齐下轿,携手而行。但见那游女如云,一个个都下了轿子,杂在男子队里游玩。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那些妇女,都是粉妆脂补的物事,绝无一人入得他三人的眼睛。他三人同到冷泉亭上,坐了一回;又到飞来峰下,游玩半晌;串了一回洞,然后才进灵隐寺中去随喜。这年,寺里到了一位善知识,唤做自观和尚,在寺内谈禅,因此比往年更觉热闹。蒋青岩等三人素厌和尚,怕去相见,只就在大殿上随喜了一会,便从后路竟望韬光而来。未至半山,早见众家人捡了一块平地面,铺下毡子,摆了酒肴,见蒋青岩到了,一齐垂手侧立。张澄江道:“我们既要登顶,何不竟将酒席移到山顶上去!”蒋青岩道:“小弟愚意,也正是如此。”忙分咐家人移席上山。他同了张澄江、顾跃仙随后缓缓而上,一步一步来到韬光绝顶。
    此时日已过午,三人俯仰四顾,只见天无片云,空翠欲滴,青山万叠,古木千章,真有振衣千仞岗,跃足万里流之势。这韬光顶上,还有一件大观,顾跃仙用手指着,向蒋青岩、张澄江二人道:“二位兄长,你看那绿况况的是湖,黄滚滚的是江,白茫茫的是海,那江湖之间,人烟攘攘的一个大圈子便是杭城,真好大观也。”蒋青岩和张澄江二人看了一会,都道:“壮哉,壮哉,如此好光景,须各赋一诗,庶不负此游。若默然而归,岂不令山灵笑人乎!”顾跃仙便向蒋青岩道:“今日吾兄是主人,就请吾兄限韵。”蒋青岩道:“眼前光景佳甚,若限韵拘体,便受其缚。这都是近日那些读日记故事的诗,与山人词客出丑的圈子,我们还是任情纵笔为妙。”张澄江、顾跃仙都道:“此论最是。”蒋青岩便分咐家人将樽前一个罚杯、满筛一盅热酒,向张澄江和顾跃仙道:“如此清寒而诗不成者,罚跪饮三大杯。”说罢,三人或仰面、或俯视,或举杯不语。不半晌,蒋青岩唤伴云取随身纸笔过来。那伴云忙去捧过一个拜盒,安在毡上,取出端砚紫颖、古墨名笺,摆得停停当当。蒋青岩不慌不忙,展开笺纸,提起笔来,写上一首诗,道:春光携手上韬光,仰看虚空俯大荒。
    半句西湖沉翠黛,无边东海浴扶桑。
    人烟城郭团团里,江水鱼龙淼淼长。
    多少兴亡多少恨,一杯同与吊斜阳。
    蒋青岩写罢,随即便是顾跃仙接过笔去,写诗一首,道:绝顶天风细,低头海气福江声流日夜,湖水历春秋。
    共此一樽酒,真同万里游。
    杭城刚片土,仿佛系孤舟。
    顾跃仙刚刚写完,张澄江的诗也做完了,提笔写来一首绝句,道:江流一线海茫茫,潮水西来落日黄。
    报道湖中歌舞歇,几多车马入钱塘。
    三人题罢,一齐拿到樽前,大家轮看,互相赞赏。蒋青岩命伴云试那杯中,酒气尚温,笑道:“我辈恨不与曹家郎同时,令彼七步独得千古。”三人大笑。张澄江道:“只小弟这二十八字,太讨便宜了。”顾跃仙道:“不朽之句,正不在多。”三人又痛饮了一回,然后携手下山,仍从灵隐旧路而回。
    刚到山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前来迎住道:“老和尚知三位居士今日在山上,美酒佳肴,十分醉饱;又各有题咏,未免劳神,备有苦茗一壶,替三位居士解渴消烦,遣小僧在此迎候,请到方丈一叙。”蒋青岩闻言,向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那自观和尚,想亦是趣人,我们同进去会会如何?”张澄江和顾跃仙依言,一齐同了那沙弥来到方丈门首。那小沙弥先进去启过那自观和尚,然后蒋青岩等三人方才同进方丈。且看那和尚,怎生模样:褊袒右肩,双瞳如电。须眉似雪,稳坐蒲团。棱棱头骨如拳,隐隐毫光满面。若非罗汉重生,定是菩萨出现。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齐向自观和尚作礼。自观和尚立起身来,打了一问讯,笑嘻嘻道:“居士们好潇洒也,老僧备下一瓶苦茶,要与三位居士润润诗肠,清清醉眼。”分咐沙弥筛了三盅茶,送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手中。三人吃罢,都觉口舌生香,眼清神爽,将先前的酒气,都消归大海中去了。自观和尚问他三人的出处行藏,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大略说了几句,只有蒋青岩长叹不语。自观和尚笑道:“居士心中,敢是有甚不足处么,老僧已看破多时了。居士岂不知那龙逢、比干,一堆荒草;伯夷、叔齐,两个饿夫。便是那秦皇、汉武,至今又是几度兴亡了!这段公案,且须放过一边。于今老僧有个商量,却非老僧杜撰,本是三位居士的前数。老僧写得明白,封在此间,三位居士带回去,细细观看。此后前半段的事件都在上面,后半段却由得居士们自家主张了。”说罢,自观和尚便向袖中取出一个封儿,封得十分坚固,递与蒋青岩收了。蒋青岩见自观和尚语言不凡,相貌奇异,料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好当面拆开,三人作谢而别。小沙弥送他三人到方丈门外,拱手道:“小僧不及远送了,封内事,居士们须要及早求谋,休孤负了老僧这段婆心。”三人唯唯而别。
    此时日已西沉,蒋青岩等三人,因那封儿,都怀了一肚猜疑,要拆开观看。又因途中不便,只得上轿回家。到了家中,已是上灯时候了。蒋青岩也不待吃茶,忙忙分咐上出灯来,取出封儿,同张澄江、顾跃仙等开拆。拆了两层纸,里面才出一个柬帖儿来。蒋青岩取出那帖儿看时,上面却是一首四言八句的诗。那诗道:三凤东飞,皆得其凰。
    恶风吹水,散我鸳行。
    奋身而前,头角庙廊。
    破镜重圆,明月辉光。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理会不出。蒋青岩道:“这头两句,象是你我婚姻之事,东飞是要我们东去,后六句却难解说。”张澄江道:“小弟数日内正要拉两兄同渡钱塘,共游浙东,访山阴之盛。今日看来,正和了这个‘东’字,何不明日即便起身,试走一遭,兄意如何?”蒋青岩和顾跃仙都喜道:“弟辈亦有此兴久矣,倘得吾兄相携,诚为快事。明早便去束装,午间便渡江,如何?”三人商议已定,蒋青岩分咐家中,安排酒肴,送在湖船上看月。正说间,乌云陡起,雷雨交作。蒋青岩向张澄江、顾跃仙叹道:“天道莫测,即一饮一酌,皆不可预定。古人云行乐当及时,此语良可念哉!”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为之浩叹。蒋青岩便将酒席摆在厅上,三人同饮。饮至二鼓,三人同榻而卧。
    次日黎明,张澄江、顾跃仙二人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已饭后,蒋青岩和顾跃仙都到了张家,各带两三个家人、书童,押了行李,一同出城,上了渡船。这日风顺,不上一餐饭时,已到了萧山县。次日起早,到绍兴城外,当下就在城外觅了一所洁净僧房住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议定,先游会稽。隔夜分咐家人,雇下三乘轮,三头驴。次早各带一个童仆,及随身铺盖,其余的家人看守行李,一齐起身望会稽山来。这会稽是海内的名山,奇秀甲天下,道书所谓第十一洞天者是也。这山内所有古往今来的胜迹,不可枚举。蒋青岩同了张澄江、顾跃仙一路行来,到了山下,寻了一个幽雅的下处,安了铺陈。他主仆六人,便一齐入山,访古问胜,穷幽极奥。一连游了数日,或登高,或眺远,或饮酒,或赋诗,或悲歌长啸,无所不至。游完了会稽,又到诸暨县去游苎萝山,访西子故居、浣纱遗址,处处都留有题咏。他三人一路上你唱我和,真个有兴。正是:山灵有幸逢才子,彩笔题诗在上头。
    三人一连又在苎萝山中游了两日,大家都觉困倦,回到下处休息。这下处也是一个隐者之居,依山就石,松柏参差,水云缭绕。正是: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这日蒋青岩偶然到门外闲步,只见一群蝴蝶,将近数十,其大如掌,五色灿烂,自西飞来,直望着东边山内缓缓飞去。蒋青岩见了,十分惊羡,心中想到:吾闻蝴蝶所向,必有奇花异卉,我不免跟着他进去看看,也是一件趣事。一边想,一边望着那群蝶儿走去。你道可是作怪!那群蝶儿飞了一会,见蒋青岩走不上,他又歇在树上、草间,就像等待之状:见蒋青岩走近,他又飞起,恰如引路一般。直过了四个山岗,到了第五个山岗之内,有一块平坦地面,约百余亩宽阔,中间高槐大柳,茂林修竹,四围峰峦层叠,春禽满耳,恍然仙境。蒋青岩也无心观看景致,直跟定那群蝶儿走去。走了数十步,只见那茂林中露出一角青粉高墙来。再转数步,见一座门楼,两扇竹扉,半开半掩,却不象人家的大门,蒋青岩抬头一看,见那门上钉着一个扁,扁上写着:“后桃源”三个大字,并不曾落款,蒋青岩方知是个大家的园子。那群蝶儿竟往园内飞去,蒋青岩欲待跟那蝶儿进去,又恐怕被人盘问;欲待不进去,想那群蝶儿飞来的光景,却象有些缘故,心中左思右想,只得让那群蝶儿先去。蒋青岩在门外想了半晌,道:“无妨,无妨,便是大家的园亭,也是容人游玩的,便有人撞见,我自有话对他。”算计已定,放开脚步,竟往园内走来,行过一带回廊,转过茉香棚、荼架,只见一湾流水,两岸桃花,真个可爱。蒋青岩看了半晌,远远望见对岸的楼阁缥缈,欲待过去,奈无舟可渡,只得沿岸走来。忽见几株深柳,笼住一条板桥,蒋青岩心中甚喜。将衣袖分开柳枝,轻轻走上桥来。你道可又作怪!那群蝶儿正在这桥上飞舞,蒋青岩暗暗道了几声“奇怪”。那群蝶儿见蒋青岩到了,他便望前飞去。蒋青岩想道:“这群蝶儿颇似有因。我于今到底直跟定他,讨个下落。”又随着蝶儿转弯抹角,过了几处亭台池馆,隐隐见朱扉半启。蒋青岩走到门边,听得里面有妇女声音,恐是人家内宅,只得闪在湖山石边,听那里边说话。不防里面走出一个青衣女子来,年可十三四岁,朱唇皓齿,鬓发齐眉,打扮不恶。手中拿一把团扇,见了那一群蝶儿,忙忙用扇去扑,口中叫道:“韩姐,你看好一群大蝶儿,快来扑住他耍子。”蒋青岩连忙躲到一座牡丹台下,偷眼觑着门内,看还有甚人出来。不半晌,那门内果然又走出一个女子来,年可十八九岁,生得十分俏丽。怎见得:体态轻柔,容颜秀雅。湘裙下三寸金莲,云鬓中两行翠凤。体似杨柳小蛮腰,赛过樱桃樊素口。
    那女子身穿了一件绿色春衣,手拿了一把葵花宫扇,望着那青衣女子问道:“蝶儿在哪里?”青衣女子道:“方才一群蝶儿,都被我扑散了,只扑得一个在此,我拿与小姐看去。”那绿衣女子道:“小姐更衣去了。也好就来。”说犹未了,只听得门内步摇声响,早出一位绝世的佳人来。怎见得。
    二九芳年,三春美景。黑发如云,蛾眉露两行新月;红颜似玉,朱唇合一点丹砂。不长不矮,不瘦不肥。宜喜宜嗔,宜颦宜笑。薄罗衣新裁燕子,凌波袜浅衬湘裙。真是王嫱再世,宛如西子重生。
    蒋青岩偷眼觑见那位佳人,不觉魂飞天外,暗暗称羡道:“蒋青岩痴生二十岁,不信世间有这等绝色的女子,莫不此处是甚神仙境界么!”又想道:“我方才听得那两个女子称他做小姐,想必是甚缙绅之女,如今我躲在此间,万一遇着他家的家人、院子,岂不弄出事来?”又想道:“我蒋青岩这般人品,便上前与那小姐见个礼,道声万福,他也未必见拒。”正踌躇间。只见那青衣女子,将手中的蝶儿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你看,这个蝶儿生得这般样大,如此灿烂。真个好耍。”小姐接到手中,细细观看,说道:“果然这样蝶儿,从来罕有。你却不该扑散了他的伴侣,他一片爱花情佳,寻春至此,只该听他在花间飞舞,点缀春光,扑他则甚?”那绿衣女子在旁说道:“小姐这篇议论,真可谓现身说法,这蝶儿也须点下。”小姐微微笑了一笑道:“韩香姐,你可将这蝶儿,到那百花深处放了,令言早去寻群逐队,莫耽误了他的良辰。”绿衣女子随即接到手中,轻移莲步,走到一株碧桃花上,抬起头来,正待放那蝶儿,忽然到退几步,口中道:“呀!你是甚人,因何到我内宅来?”那青衣女子在后面听得,连忙跑来观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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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华柔玉命题亲考试蒋青岩出像拟娇娆词曰:春如此,蝶也要寻俦侣。勾引书生来不去,自奈才旷世。拈得阴阳西字,就看湖山考试。多少温柔难比喻,归来闲自拟。
    右调《谒金门》
    话说那绿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儿,恰好与蒋青岩撞个满怀。蒋青岩躲闪不及,正要上前见礼,只见那个青衣女子跑将来,一眼看见蒋青岩,高声叫道:“小姐,小姐,一个戴巾的贼!”那绿衣女子道:“且莫高声,待我们问他一个来历,再唤院子拿他,也不为迟。”蒋青岩闻言,知这绿衣女子是个在行的,便大摇大摆走上前来。正要向那绿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听得园中有贼,也走到过那太湖石边来了,见蒋青岩走出来,一时不及回避,忙将手中的扇儿,遮住了那吹得通、弹得破的娇脸儿。这蒋青岩便大着胆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个肥诺,道:“小生一时误入桃源,惊动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绿衣女子道:“韩姐,你可问那生姓甚名谁,何处人氏,为甚大胆撞入我内宅,是何人领他进来,问个明白,唤院子来,扭他去见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蒋青岩闻言,也不待他来问,竟将手一拱道:“小生姓蒋名岩,字青岩,家住西子湖边,因慕浙东山水之盛,同了两个知己,一路寻春到苎萝山下,访西子故居,求浣纱遗址。早间偶尔闲行,看见一群蝶儿可爱,因跟定那群蝶儿走来,不料那蝶儿竟飞入尊园,小生亦信步相随至此,非敢冒犯妆台。小姐若要带小生去见老夫人,须带那群蝶儿同去。”那绿衣女子不觉失笑道:“痴秀才,那蝶儿是无知之物,不过闻得花香,寻花至此。你是个读书之人,岂不知内外,怎敢擅自到此?”蒋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无知的蝶儿尚晓得寻花,我蒋青岩难道反不会寻花么?且适间闻得小姐怜那蝶儿失了伴侣,已令小娘子放入花丛,难道我蒋青岩这等一个旷世才子,独不蒙小姐之怜乎?”那绿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见得你便是个旷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个女中苏、李哩。”蒋青岩道:“如此,小生失敬了。”绿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象是个书呆子,望小姐饶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吧。”
    却说那小姐,这一会在扇儿旁边偷看,见蒋青岩风流俶傥,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称羡道:“世间有这等男子,岂非神仙中人乎!”更听得蒋青岩以才子自任,又想道:“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试他一试。”因向那绿衣女子道:“我闻那生适才自称才子,不知可会吟诗?”蒋青岩连声答应道:“颇来得,颇来得,请小姐命题限韵。”那小姐又向绿衣女子道:“便将我适间放蝶为题,此时日将西坠,便用西字为韵,立刻要七言律诗一首。做得出时,放他出去,做不出时,便是个假斯文,即便扭去见老夫人。”蒋青岩闻言,笑了一笑,望着小姐一揖道:“小生领题了,只恐取笑大方。”蒋青岩此时要显他的手段真个神速,不上一盅茶时,便道诗已成了,借纸笔过来。只见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宝来到。绿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让蒋青岩书写。蒋青岩看那文房四宝,件件精良,只那笔尖儿上,还做口脂香哩。蒋青岩将一张锦笺拂开,提起笔来,恍如云龙跃海之势,一挥而就。小姐和绿衣女子在背后看了,都暗暗惊羡。蒋青岩放了笔,将诗笺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双手呈上道:“小生偶尔狂言,几被小姐考杀。于今胡乱写完,望小姐改正。”那旁边青衣女子,忙来接上去,递与小姐。小姐展开一看,那诗道:作队寻春画阁西,舞衣新剪学深闺。
    侍儿岂为伤春恼,团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怜只影,重会花底觅双栖。
    慈悲金屋人难到,从此天台路不迷。
    小姐看了这诗,不觉惊倒,悄悄向绿衣女子道:“好诗,好诗,真个字字珠玉,笔笔龙蛇,自负高才,良非虚语。此生料不是鼠窃狗偷之辈,放他去吧。”绿衣女子道:“小姐见得极是,我看那生,人物风流,才情高旷,世间哪有这等贼子?只可惜是个男子,若是个女人,岂不做得小姐的一个对手。于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们来撞见,将他凌辱。”说罢,向蒋青岩道:“那秀才,俺小姐见你的诗好,念你是个斯文人,不拿你去见老夫人,着你速速回去,不得再来。”蒋青岩闻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谢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觉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观。”绿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从来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缠。”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与他看看,也吓他一吓;莫让他说嘴。”便将手中团扇向蒋青岩面前一掷,道:“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蒋青岩连忙拾起那扇儿,细细观看,原来就是一首咏这团扇的五言古诗。那诗道:团扇复团扇,莫近秋风面。
    秋风动抛掷,眼见蛛丝乱。
    怀古忆班姬,良时易迁换。
    譬如明月光,三五难常见。
    蒋青岩看了一遍,将那团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团扇拜了四拜,说道:“奇才,奇才,直可与曹大家、蔡文姬并驾争光,真令小生愧死矣。”正说话,忽听得树林影里有人走动,把小姐和那两个女子都吓痴了,忙忙两步做一步,走将进去,将门儿闭了。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分咐梅花自主张。
    蒋青岩也惊得战抖抖的,躲向一个石洞里边去坐着。听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只见一个白猫儿,衔了一尾金鱼,后面一个黑猫儿赶来争夺,却非人走。蒋青岩方才心定,闪出身来,将那门儿一望,正闭得紧紧的,里面悄无人声,心下十分惆怅。欲待去敲那门儿,又恐怕惹出事来;欲待回去,又觉难舍。独自一个立在那门外,自言自语道:“世间有这等标致女子,我蒋青岩这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几番在扇儿旁边将我偷觑,十分垂盼于我;便是那两个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观和尚之言,莫非就是此处?若在此处,便不该有这番惊阻了。”又转想道:“差矣,差矣!世间哪得有一见便成的事,从来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缘,也不知费多少精神,耽几多岁月。况我今日,也可谓受用了,只恨不曾问得他的姓名。我于今再等一等他,怕那两个女伴再出来之时,待我问他一个详细。”正痴疑间,只听得墙头上有人低低说道:“蒋秀才,蒋秀才,老夫人来了,你可速速回去。”蒋青岩抬起头来,到不见人。蒋青岩心荒,只得长叹一声,寻路而回。刚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脚,看见那苍苔之上,有三双小脚樱蒋青岩认得他三人先时站的方向,忙忙低下头去,伏在小姐那双小脚印上,闻了又闻,嗅了又嗅,低低说道:“僚的小姐好香也,我蒋青岩不知几时才得亲手捏一捏儿。”
    留连半晌,抬起头来,见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园来,忘了来时的旧路。正在左右顾盼之间,刚刚遇着一个白头老翁,倚杖而来。蒋青岩上前迎住,拱手问道:“老丈,这里到苎萝山,从哪一条路去?”那老翁用杖指着道:“一直西去,过了五个山岗,便是苎萝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蒋青岩闻言甚喜,让老翁前行,自己随后,一面行一面问那老翁道:“方才那个后桃源,是谁家的园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来不知,这便是陈朝湖州刺史华中葵老先生的隐居。他因陈亡不肯仕隋,造这所园子,隐居于此,十余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约了敝山两个老友,同去游雁荡去了。”蒋青岩闻言,大惊道:“原来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时闻得先人常说他襟怀旷达,虽少年青紫,绝不矜夸。自陈亡之后,杳无消耗,谁知隐居在此。”心中十分欢喜,想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问那老翁一问。”说道:“如此看来,那华老先生真是一个高人了,可知他有几个儿子?”那老翁道:“问起这件事来,真个天道无知。那华老先生为人极其仁厚,他夫妇今年是望六的年纪,房中也有几个姬妾侍儿,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无儿。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蒋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长的名唤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莲。闻得这三个女儿,都是天姿绝世,才学惊人的,大女儿柔玉,又是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胜。那华老先生爱之如宝,誓要选天下三个绝顶的才子,方才嫁他,因此尚未许人。”蒋青岩闻言,喜得心花都开了,想道:“方才我撞见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么就有三个!那自观和尚的诗,头两句有些影响了。且世上除了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的才品,哪里还寻得第四个出来。若明日见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门来。”正说话间,那老翁拱手道:“老夫从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过两个山岗,便是苎萝山了。”蒋青岩拱手作谢,别了老翁。
    此时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昼。蒋青岩趁着月光,找到下处,张澄江和顾跃仙见了,忙来接住道:“青岩兄,你在何处去了?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处寻觅,恐怕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蒋青岩笑盈盈道:“虎狼到没有,却有蝉娟。”张、顾二人闻言笑道:“青岩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蒋青岩道:“两兄曾闻西子、王嫱,生在哪个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与两兄知道便了。”张澄江、顾跃仙都道蒋青岩与他取笑,不料蒋青岩坐在一边,将眼睛闭了一回,又开了一回。那伴云捧过晚饭来,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语道:“好一群蝶儿呀,好一湾桃花流水也,敢是天台么!这座桥儿好生帮衬,你看丹楼画阁,绣幕珠帘,敢是金屋瑶台么!呀!仙女来也。怎么生得这般娇媚?莫不是杜兰香、董双成!我蒋青岩的魂灵儿飞到焰摩天去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看了大惊,只疑蒋青岩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疯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蒋青岩道:“青岩兄,你平日极老成的,怎么今日做出这样举止来,敢是遇了甚么妖术客么?放正经些,去睡吧。”蒋青岩道:“两兄你去坐在一边,待我想象完了,与两兄细讲,只怕两兄听见,比我还要想得狠哩。”张、顾二人听得蒋青岩的语言清醒,料是有些缘故,只索走过一边,看他做作。蒋青岩立起身来,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见礼!好难题目,竟得遇了我蒋青岩是个不怕难题的,若是别人,怎生是了。”说罢,将自己做的放蝶诗吟了一遍,道:“承赞了。”随后又将那华小姐的团扇诗,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儿底下,觑着小生哩,好一双俊眼,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又忽然将手中的一条汗巾几,连打几下,道:“你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来是你,将我吓了这一惊。呀!怎生将门儿紧紧闭上了,呀!老夫人来也。你看这两钩钩脚印儿,香气袭人,便值一万两黄金。”说罢,向张澄江和顾跃仙道:“两兄,适才小弟想象得这种情事,可好么?”张、顾二人道:“好则好甚,只恐世间无此佳遇。听吾兄说来,则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间有的,小弟们终不敢尽信。”蒋青岩道:“两兄不信么?请静坐一边,听小弟细呈始末。”蒋青岩便将这段佳遇,直从跟寻群蝶儿去,及后来同那老翁转来,一字不遗,向张澄江、顾跃仙说了,道:“这等情事,岂非登仙!”张、顾二人听了,不觉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们今日便没缘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须急急去拜认令姑母,那位小姐,将来一定属吾兄了。”蒋青岩道:“依小弟看来,那自观和尚的诗头两句,将来有些光景。”顾跃仙道:“正是,正是。恰好是三位令表妹,但恐小弟们无此福耳。”蒋青岩道:“此事只恐小弟无缘。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两兄做成,必不负言。”张、顾二人忙立起身来,向蒋青云一揖,道:“多承高谊,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蒋青云笑道:“两兄方才笑小弟做作,两兄于今为甚也做作起来?”说罢,三人大笑。
    当夜备了酒肴,三人在月下把盏。怎奈蒋青岩怀着满腹相思,便是张、顾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强饮了几杯,各人都去就枕。蒋青岩在枕上辗转反侧,将日间的情事,从头至尾做成四首七言律诗,起来趁着月光,写在纸上。那诗道:偶随蛱蝶探春风,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绛桃西子面,花沾白鹭雪儿红。
    蓝桥险被垂杨误,绣阁真将阆苑同。
    云里双成环佩近,此身端似在天宫。
    其二
    笑指双鬟放蝶归,惜花情性见人希
    月裁团扇忙遮面,霞染轻绡巧制衣。
    晚有才华如谢女,若经图画似明妃。
    诗成许我称才子,日得云霄并翅飞。
    其三
    何意金闺得此人,诗题团扇胜阳春。
    女中苏李言非谬,字里钟玉笔有神。
    正喜秋波才顾客,忽惊风影却潜身。
    苍苔独剩金莲印,满地余香不染尘。
    其四
    苎萝山下月明时,坐想桃源入梦迟。
    修竹似看人袅袅,绿杨如见影施施。
    昔为绣被频沾体,愿作霜毫学画眉。
    谁把此情聊寄语,也怜孤枕夜支离。
    蒋青岩披了衣裳,拿了这诗稿,在房中走来走去,细细吟哦,向着月光道:“月老,月老,我蒋青岩做了这等好诗,若不得与华柔玉成就姻缘,你便无灵了。”说罢,从新去睡。
    天微明,即便起来梳洗。张澄江、顾跃仙一齐笑嘻嘻走到蒋青岩房里,问道:“青岩兄,夜来曾入襄王梦否?”蒋青岩也笑道:“曾入梦来,见两兄也在那里观望哩。”三人相视而笑。蒋青岩遂将昨夜的诗稿,递与张、顾二人观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妙绝,妙绝!直可与《高唐赋》并传不朽,使我两人神游其间。小弟两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绝句,特来请教。”张澄江便向袖中取出一张诗稿来,递与蒋青岩。蒋青岩从头细看,头一首是张澄江的,诗道:有客寻着喜遇仙,花争袅娜玉婵娟。
    老僧诗句如能验,愿将明珠塔上悬。
    第二首是顾跃仙和韵的,诗道:
    蒋子今人一谪仙,却从花底晤蝉娟。
    重游好带丹青去,为写春容座上悬。
    蒋青岩看了赞道:“两作甚佳,真是情种。老和尚决然不谬,两兄但坐而待之。”顾跃仙道:“吾兄也好备办,去见令姑母了。”蒋青岩道:“小弟正在此间打点礼物,奈客中不曾带得,所有不过三四色,不知两兄可有甚礼物带在身边否?”顾跃仙忙答应道:“有,有,小弟带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礼,打算转到绍兴,送一个年伯,于今吾兄只须换一个礼帖便了。”蒋青岩道:“如此妙甚。”忙去取了一个红金柬来,照依顾跃仙礼单开写,只后面换了一柄诗扇在内,拜帖上竟写“愚内侄蒋青岩百拜”。打点完备,分咐院子雇了一乘山轿坐了,院子和伴云捧了礼物,拿了拜帖,蒋青岩向轿夫说明了去路,竟往华刺史宅中来。要知蒋青岩怎生认亲,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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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认姑娘中堂感旧因表侄东院留宾
    词曰:
    绿杨芳草山中路,访旧寻亲去。相逢执手语兴亡,惟有昔年双燕语雕梁。怜才特地留将住,可是姻缘处。轩名三凤验僧言,拼着时光耽搁不空还。
    右调《虞美人》
    话说蒋青岩坐了轿子,不一会到了华宅大门首。那华宅的大门,是朝南开的,门外一带竹篱高树,进了竹篱,才是正经墙门,只见大门紧闭,门上写着一付对联道:避人如处子,不死愧忠臣。
    蒋青岩下了轿子,一个老院子拿着名帖,一个院子上前打门。打了半晌,方才走出一个白头院子来,开了门,看见蒋青岩主仆多人,那院子问道:“相公是哪里来的?家老爷抱病多年,隐居山中,久不接见尊客,半月前往雁荡山养病去了,不敢领帖。”说罢,就要关门。蒋青岩道:“你且住了,我不是外客,我便是你家蒋舅老爷的大相公,多年不知姑老爷、姑奶奶的消息,今日访问至此,决要一见。若姑老爷公出,便见姑奶奶,你可进去禀知。”那院子听了,惊讶道:“原来是舅老爷的公子,请到厅堂坐了,待小人进去传禀。”蒋青岩便走到厅上坐了。那老院子忙走到中门边,那中门都是落锁的,院子击了一声云板,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婢来,问道:“有甚说话?”那院子道:“你可去禀知老夫人,说蒋家舅老爷的公子在外候见夫人,有拜老爷的名帖在此,你带进去与夫人看。”那老婢闻言,连忙走将进去。不半晌,又同了三四个丫头、养娘,一齐出来,将钥匙开了门,向那老院子道:“快请蒋官人到内堂相见,老夫人专等。”那白头院子忙跑出来,向蒋青岩道:“官人,老夫人有请。”蒋青岩化整衣冠,恭恭敬敬走将进去,伴云捧了礼物相随,众丫头、养娘依旧将门掩了。
    蒋青岩将到中堂,华夫人走近前来,一手搀住道:“侄儿,我与你一别十有六年,怎生便这等长成,敢不记得我做姑娘的了?”蒋青岩且不回言,纳头便拜,道:“久违姑母大人尊范,负罪良多,今得相见,喜出望外。”华夫人再三将蒋青岩扯起,蒋青岩随将礼单呈上。华夫人道:“你我至亲。何须行这套礼,留待你姑父回来壁谢吧。”将礼单递与手下丫头收过,然后让蒋青岩坐了。蒋青岩看华夫人,虽然年纪望六,却还十分清健,因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惨然。华夫人问及哥嫂,闻得已经亡过多年,十分伤痛。茶过三巡,姑侄两人各将亡国以来十五六年中的行藏出处说了一遍,彼此叹息一回。蒋青岩故意问道:“十六年来,不知姑娘曾生过几位表弟?”华夫人闻言,不觉长叹一声道:“侄儿,你休题这话。你姑父生平无甚过恶,不料上天竟不肯与他一个后代,仅生得三个妹子。”蒋青岩道:“原来如此。既有三位妹子,何不请出来相见!”华夫人道:“他少不得出来拜见哥哥,只怕梳洗尚未完哩。”当下分咐手下一个丫头道:“你去看三位小姐梳洗完备未曾,道蒋官人在此,请三位小姐出来相见。”丫头领命去了,华夫人即分咐厨下收拾酒饭。不一会,那丫头回复道:“三位小姐都晓得了,待梳洗完备,同来拜见。”这蒋青岩听得,满心欢喜,单候相见。
    却说昨日园中的那位佳人,便是华刺史的长女柔玉小姐。那绿衣女子是华家的家生女,幼失父母,华夫人爱他生得清秀聪明,养在身边,如同骨肉,唤名韩香,一家上下,都叫他做韩姐。华刺史几番要收他,华夫人不肯,要将他嫁一个单夫独妻。这韩姐和柔玉小姐极好,每日在夫人前走一走,便来和柔玉小姐一处,行住坐卧不离,因此也识字能文、柔玉小姐凡有甚心事,都不瞒他。那青衣女子名唤绛雪,是从小服事柔玉小姐的婢子。韩香、绛雪和小姐三人,都同心合意的。昨日柔玉小姐见蒋青岩的人品才学,心下十分爱慕,不好说出,韩香也看破几分。这日韩香听得夫人有个侄儿到了,忙到屏门后张看,一眼张见是蒋青岩,心下着了一惊,道:“奇怪,奇怪,这生原来是夫人的侄儿。”忙走到后面妆楼上来,向柔玉小姐道:“小姐,你道奇也不奇,蒋家官人就是昨日园中的那蒋秀才。”柔玉小姐闻言,惊喜道:“他昨日说他姓蒋,彼时我不曾留心问得,原来就是蒋家表兄。到是我们昨日不曾有甚行径,落在他眼里,不然被他笑杀。”韩香笑道:“早知是自己兄妹,便留他多做几首诗也不妨。”柔玉小姐道:“于今既是兄妹,后面请教他的日子正多哩。”绛雪在旁笑道:“韩姐,只怕他要告诉夫人,说我昨日拿他当贼哩。”柔玉小姐也笑道:“体得乱说,恐人听见。”
    正说话间,一个丫头走来说道:“二小姐、三小姐都在浣霞亭上等大小姐,同去见蒋官人。”柔玉小姐闻言,忙去换衣服,打扮得沉鱼落雁,比昨日又胜几分。绛雪相随,韩香也在后同行,竟望亭子上来。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打扮得如花似玉,一齐上前接住,说道:“姐姐,我们今日得了一个哥哥,大家同去看是个怎生模样的人。”柔玉小姐道:“他是大家子弟,幼时又有舅舅教训,料不俗恶。”说罢,同到屏门背后,先着绛雪去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道:“我儿,你们快走出来,见了你蒋家哥哥。”这三位小姐都低了头,一步一步,就如仙子乘云一般,香风淅淅,轻轻走到堂屋中间,三人朝上并肩站了。蒋青岩慌忙立起身来,向他姊妹三人,深深作了三个揖,他姊妹三人,一齐答礼。左右搬了三张椅子,安在夫人下手坐了。华夫人指着三个女儿向蒋青岩道:“这是大孩儿柔玉,这是二孩儿掌珠,这是三孩儿步莲。”蒋青岩道:“姑娘虽是无子,有这般三个妹妹,何愁晚景?”华夫人道:“侄儿你不知,你这三个妹子,都十分聪明好学,若是男子,到也都是功名中人。”又指着柔玉小姐道:“你这大妹子的笔下,着实来得的,便是你姑父,还要让他哩。于今贤侄到此,他正好请教了。”蒋青岩道:“小侄生性愚鲁,既有这等三位高才的妹妹,小侄从今指示有人矣。但不知三位妹妹所许何人?”华夫人道:“还未哩,你姑父爱他三人如珍似宝,定要选天下第一等才品兼全的人,方才许他,因此迟迟。”蒋青岩道:“有理,有理。于今世上多半是村儿俗子,若一误听人言,不但可惜,且令才女抱恨。”这三位小姐听得说到这件事上,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夫人知他心事,只得止了。蒋青岩看那柔玉小姐,正是昨日园中相遇的那佳人。柔玉小姐偷看蒋青岩,也正是昨日那秀才。彼此心中暗喜,只不好说出。蒋青岩又看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都生得容颜绝世,比着柔玉小姐相去不过毫厘,譬如春兰秋菊,各有其妙,正不必优劣也。
    闲话之间,丫头、养娘摆出早膳来。正待举箸,忽闻云板响,外面传道:“老爷回了。”说犹未了,华刺史早已走进中门,口中问道:“蒋大官在哪里?”这蒋青岩连忙起身迎住,进了中堂。见礼完毕,以新待茶,各叙寒温。华夫人在堂说道:“侄儿早到,尚未用饭,你且陪他吃了饭再叙。”华刺史闻言,忙叫抬过饭来,至亲六人同吃。饭罢,三位小姐各回绣房去了,只剩华刺史夫妇同蒋青岩三人坐谈往事,各各感叹悲伤。华刺史道:“老夫只因读书一场,少忝科甲,受了前朝的大恩,不能身殉国难,苟全性命,避祸山林。几欲遣人探取令尊令堂消息,又恐被人知我行藏,所以中止。不料令尊令堂竟作古人,可叹可伤。我也只待你这三个妹子出室之后,我便同令姑母结个小庵,参禅学道,不复问人间事矣。敢问郎君可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国破亲亡,此事尚未提起,且婚姻一事,不但女子择人,即男子亦未可苟就,若浪听媒妁之言,则误人多矣。杭城内外也有许多贵家大族,反频频央媒来与愚侄说亲,愚侄坚辞不允,只因愚侄无意功名,若一入贵显之门,恐未免随波逐流,有负先人明德,所以迁延至今。”华刺史连连点头道:“此论最高,郎君可谓孝子矣。但夫妇一伦,亦非小可,也不宜怠缓。”华夫人笑道:“只恐世上要寻一个配得贤任这样才品的也少哩。”正说间,一个丫头拿了蒋青岩的礼单,双手递与华夫人,道:“这是先前蒋官人的礼帖。”华夫人道:“倒是我忘了。”忙接过来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了说道:“郎君何以客气至此,自家至亲,相念远顾,已觉可感,这厚礼决不敢领。”蒋青岩道:“一芹三敬,望姑父姑母莞存。”华刺史见礼单上有诗扇,说道:“老夫正要请教佳咏,谨领诗扇足矣,其余敬壁。”蒋青岩再三相强,又收了锦纱四端。蒋青岩分咐伴云去取礼进来,伴云领命。不一会,将纱、扇取到。华刺史忙将诗扇展开观看,那诗道:国亡中表散他乡,满目春山惹恨长。
    君父大恩俱草草,亲朋高谊久茫茫。
    人情共望刘文叔,丘壑深藏张子房。
    今日登堂须细认,儿时相见恐相忘。
    华刺史看罢,称赞道:“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郎君品既超群,才复绝世,只可惜生非其时,虽然郎君年方弱冠,异日定是黄金台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见矣。”
    三人深谈忘倦,厨下人来禀道:“酒席齐备,不知是摆在园中,还是内宅?”华刺史道:“就在这内堂罢。”蒋青岩道:“既有盛席,又有名园,何不携去一游?”华刺史道:“荒园久未洒扫,迟日再当奉屈。”说罢,众丫头、婢子一齐走来,抬过两张桌子,六张坐位。华刺史分咐众丫头、婢子道:“蒋官人是至亲,此后家中大小,都不须回避。”此时众待妾们都立在屏后,不好出来,听得这一句话,大家一齐走到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蒋青岩,连韩香也出来看了几次。此时蒋青岩身在红粉丛中,真个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来,他拚了痛饮。不一时酒到,华夫人着婢子去请三位小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来向华夫人耳边暗暗说了几句,华夫人笑道:“我晓得他三人,从不饮酒的,不来也罢。”蒋青岩闻言,把十分高兴减去九分。华刺史起身安了席,三人坐下,侍妾们筛上酒来。饮过数巡,蒋青岩渐觉精神困倦,又见日已西斜,再饮数杯,便起身告别。华刺史道:“老夫到不曾奉问,难道郎君的行李,不曾带得舍间来么?”蒋青岩道:“小侄来时,有两个相契的朋友,要同小侄来游览山水,行李同在一处,因此尚未携来。待小侄今夜回去与那两个朋友说了,明日搬过来吧。”华刺史道:“既是郎君的朋友,何不同到舍下盘桓几时,也带挈老夫开开笑口。”蒋青岩道:“那两个朋友,今日也要来进谒,因恐姑父谢客,所以迟疑未至。姑父若肯推爱,须写两个名帖,着一人同小侄去请他。他两人一个姓张,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姓顾,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气之人。”华刺史道:“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老夫一发要会了。”急忙传进一个院子来,分咐快去写两个“眷弟”的名帖,同蒋官人到下处,去请那张、顾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李到宅里来下。院子领命,去将名帖写了,在外伺候。华刺史携了蒋青岩的手,送到大门外,蒋青岩作别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来陪他饮酒,甚不快意。又转想道:“他是女孩儿家,从不曾见生客,我虽至亲,却是初会,便不出来,也难怪他。于今姑父既约我到他宅中去住,后面日子正长,俗语道:‘日近日亲,自然渐渐亲熟。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好,十分爱我,将来若得个人儿从中说合,待我与柔玉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蒋青岩情愿拜他八拜。’又想道:‘不难,不难。姑父和柔玉妹子,都是擅风雅、有眼目的人,只须我做些诗文,惊他一惊,他自然会着我的道儿。’”说时迟,走时快,那轿子早已到下处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一齐接住,问他认亲的事如何。蒋青岩欢天喜地,细细向两人说知,又道:“家姑父闻两兄在此,嘱小弟致意,道他多年不出门拜谒,差院子敬持名帖,前来叩请,约两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他宅上,盘桓几时,一同回去。”那华家的院子,忙将名帖呈上。张澄江和顾跃仙同向蒋青岩道:“令姑父小弟们素未蒙面,何敢唐突取扰?”蒋青岩道:“两兄与小弟情同骨肉,吾亲即若亲,况小弟已替两兄道意了,去有何妨!”张、顾二人都因有那自观和尚的诗在心头,巴不得同去,及闻蒋青岩之言,忙忙转口道:“即是长者见爱,何敢固辞,明早同行便了。”当下向华家的院子道:“多拜上你老爷,我们明早和蒋相公同来便了。”那院子领了回话去了不题。
    却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吃了夜饭,张澄江低低问蒋青岩道:“吾兄今日见那两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蒋青岩道:“皆绝代人也。”顾跃仙闻言笑道:“若此处无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观和尚,打碎他的秃骷髅。”彼此谈至二鼓,方才就寝。次早起来,收拾行李,张、顾二人各写一个“眷晚生”的拜帖并礼单,分咐院子叫了脚夫挑担行李,他三个主人,也不乘轿,一路携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见了他三人,都道是仙人下降。行了一会,到了华宅门首,华家的院子先去通报,华刺史整衣出迎。走进大厅,叙礼已毕,张、顾二人呈上礼单,华刺史接过,递与院子,叫写两个壁谢帖,然后看坐。张澄江首坐,顾跃仙次之,蒋青岩又次之,华刺史北面相陪。茶过三巡,华刺史道:“昨闻舍内侄道两兄才品门第,急欲一晤,且是旧日通家,不知两位令尊人健饭么?”张、顾二人一齐打恭道:“先君去世多年了。”华刺史叹道:“国亡世乱,故归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俱。两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何幸,得观芝宇!”张、顾二人齐声道:“后生失学,今幸因青岩兄之缘,得拜阶下,惟老先生进而教之。”四人叙了半晌,华刺史细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浑如三坐玉山,朗然而照映,暗暗称羡道:“不意世间有此等俊人。”当下分咐将他三家的行李,安在东边书院里。又唤过一切院子、书童来,分咐道:“蒋官人是至亲,张相公、顾相公是尊客,你们都要敬谨,不得放肆。”又派了一个书童、三个院子,轮班在书院中传递茶水,听候使唤,分咐完备,蒋青岩立起身来道:“小侄们也要到书院中走走。”华刺史即便相陪,前边书童引道,四人一齐走过了天井,进了东边一个竹门,行过两条竹径,才到书院。只见书院中门径曲折,地下洒扫得一尘不染,中庭两边,种有十来多株大桐树,此时正是深春,那桐叶新发,把纸窗儿都映得碧绿。窗前的芍药初开,香风满院,那几榻之精,书画之富,不可言荆怎见得,有词为证:阶下梧桐滴翠,床前芍药流香,牙签万轴拥胡床,几榻炉瓶雪亮。隔树莺声宛转,衔泥燕语匆忙。文房四宝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让。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与众不同。再到后面,又有一个亭子,四围修竹,亭面临水,亭上钉了一个扁,写着“栖凤轩”三个大字。蒋青岩和张、顾三人见了,暗暗着一惊,道:“三凤之说应矣。”三人相视而喜,华刺史看见,只道他三人爱这亭子,便分咐院子移坐具到亭上坐谈。少顷饭到,吃饭后,蒋青岩又进去候过华夫人,出来闲话,书童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长四人,谈今论古,畅叙幽怀。华刺史见他三人口似悬河,腹如武库,心中惊羡非常,当夜盛席相款,又下了请启,请明日游园。蒋青岩心中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园中,偷空去寻前日的旧事,酒散后,一夜睡不着。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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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楼下潜身听私语灯前遣闷谱琵琶
    词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画楼灯火辉煌。院门偷启探娇娘。关心无限意,私语对韩香。多少新愁驱不去,琵琶几代兴亡。后庭一曲更凄怆。赠诗题白练,绝伎许谁行。
    右调《临江仙》
    话说蒋青岩见华刺史请他到园中游赏,一夜打算重寻旧事,并未合眼。后日午问,华刺史亲来约他三人同到园中,蒋青岩千方百计要脱个空儿,到小姐的妆楼下望望。怎奈华刺史到处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占一绝,道: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处有蝉娟。
    重来不许刘郎见,绣幕珠帘尽悄然。
    这日从上午上席,直饮到起更方散。从此华刺史日间陪他三人谈笑,夜间陪着饮酒,乐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连数日,便累起一个劳碌病来,食少睡多,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蒋青岩代劳。一日,蒋青岩想道:“我此来之意,专为那柔玉小姐,于今住已多日,终朝闷坐,没得一个法儿,和那小姐一诉衷肠,大非本念。”想来想去,全没计较,因到那书院后面去闲步,见旁边有一所高楼,蒋青岩便走上那高楼,推窗四望。只见这楼与那花园仅隔一墙,那柔玉小姐的妆楼,也隐隐在目中。蒋青岩见了,忙下楼来,到墙边四下打看,见那西边墙角头,有一个门锁在那里。蒋青岩便寻着一个书童问道:“既通后园,为甚么却锁了?”书童道:“因与内宅相通,故此闭锁。”蒋青岩闻言,口中不语,心下暗暗喜道:“有计了。”当夜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劝醉了,打发睡去,待众书童、院子都睡尽了,蒋青岩携了自己衣箱上的两根钥匙,轻轻走到那后门边去,套那门上的锁。却也作怪,这钥匙就象原是这门上的一般,一套便开。蒋青岩喜不自胜,忙将那锁儿虚锁在门上,闪出后门,反手将门掩了。只见门外昏黑如油,摸不着路径,定睛半晌,望着灯光亮处,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来。打从厨房边经过,听得绛雪的声音,蒋青岩住了脚,听他说甚言语。那绛雪道:“快些,快些,小姐不吃夜饭,要汤净手哩。”灶下一个老婢,忙起身来,舀了一盆汤,绛雪手拿了一个纸灯,出了灶房门,竟望南去。蒋青岩扑着影儿,随了他两人转过一带雕栏,才是柔玉小姐的妆楼,里面灯光闪的。蒋青岩不敢进去,闪在黑影里立住,让绛雪和那老婢先进去了,他才到门背后站着,望着绛雪忙忙将汤倾在一个铜盆里,一面捧上楼去,那婢子自回厨房去了。蒋青岩听着柔玉小姐在楼上净了手,又听得一个女子净手,那女子的声音却是韩香,一边净手,一边向柔玉小姐说道:“小姐,我昨夜替三位小姐得了一个佳梦。”柔玉小姐道:“是梦见我姊妹们做了官么?”韩香道:“我梦见三位小姐,各跨了一只彩凤,齐齐飞向云中。我醒来细想,这梦甚佳,三位小姐指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长叹不语。韩香道:“前日我看那蒋家官人的人品,真个世上罕有,又且负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够了。昨闻老爷说那同来的张、顾二人,也是风前玉树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说道:“老爷连日身体欠安,蒋家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饭及时否?”韩香道:“夫人时刻查看,料无人敢怠慢他。只他年已二十,为甚不寻个佳偶,想多因眼高才大之故。”柔玉小姐闻言,低头不语。
    却说蒋青岩自绛雪捧汤上楼之时,见那老婢已去,他便轻轻走上楼门暗处,侧着身子儿站在一旁,将柔玉小姐和韩香两人的说话,句句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不料小姐这般念我,那韩香也这等着意,于我真个难得。”再偷眼细看小姐房中,好生齐整。怎见得:锦帐罗帏,象床鸳枕。博山炉香满沉檀,芙蓉镜光争火树。图书万卷,围绕着一个佳人;花柳三春,耽误了千金娇女。窗儿下悄语多情,门儿外相思一段。
    蒋青岩魂消魄荡。再见那柔玉小姐,坐在灯光之下,浓妆尽卸,越显得千娇百媚,便是那韩香,也觉娉婷可喜。蒋青岩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说几句衷肠话儿,又碍着韩香在侧,千思万想。只见小姐愁眉不展,情绪萧条。韩香道:“妾观小姐连日情绪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偶尔不畅,连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为甚。”韩香笑道:“小姐的心事,妾已猜着几分,于今小姐便愁烦也难济事,况凡百俱有定数,待妾与小姐宽解一宽解,如何?”柔玉小姐道:“你有甚法儿,宽得我的愁肠?”韩香道:“妾近日新谱得几曲琵琶,前日曾弹与老爷听,蒙老爷赏鉴,尚未请教小姐。此时夜深人静,待妾去取来弹一曲,与小姐遣闷,或者遣得些儿去,也未可知。”小姐道:“此事甚妙,只恐母亲一时唤你,不当稳便。”韩香道:“不妨,妾来时己见夫人安寝了。”柔玉小姐闻言,忙唤绛雪点火,叫了数声,绛雪方从梦中惊醒,走到跟前,道:“适才可是小姐唤我?”小姐笑道:“你这妮子,怎么一些心事也没有,恁般好睡,快些点火,跟韩姐去取琵琶来。”绛雪定去燃了一个纸灯,同韩香下楼。蒋青岩早已躲往楼下去了,让韩香和绛雪过了身,他大着胆子,竟上楼来。柔玉小姐正背着身子,在香几边添香,忽听得脚步响,忙忙转回头来,见是蒋青岩,一时回避不及,蒋青岩恭恭敬敬,望着柔玉小姐一揖,道:“贤妹拜揖。”柔玉小姐正色道:“夜阑人静,哥哥却从何处混入我卧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独不畏礼法乎!”蒋青岩道:“客枕无聊,偶尔闲行,望见灯光,不觉信步至此。听得贤妹声音,特来相访,并谢前日园中宽纵之恩,与适间关念之德,兼有拙作请正。不知贤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礼法,亦当为多情人恕耳,乞容少坐,略诉衷肠。”蒋青岩口中说着,身上便要坐下。柔玉小姐慌忙道:“哥哥快去,婢子、从人即刻到来,倘被他们撞见,不但有损于哥哥,亦且遗冤于小妹。如再迟疑,小妹即去禀知爹娘,哥哥那时休要见怪。”
    正说间,远远听得韩香和绛雪的笑声,蒋青岩忙向袖中取出一张诗稿,放在桌上,飞奔下楼去了。吓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地跳,忙将诗稿藏过。韩香和绛雪早已来到。蒋青岩躲在暗中,看那韩香双手把着一张精致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绛雪同上楼去。歇了半会,然后才听得调弦定响,渐渐弹入正调,弹得指尖飞舞,纷纷攘攘,恍如金戈铁马之声。柔玉小姐道:“此非项王该下之战乎,不然,胡为壮然以悲、凄然以怒耶?”再一转其声,将断不断,欲离不离,儿啼母泣,风高马嘶。小姐道:“此非十八拍之遗音乎,不然,何以夷犹不决、似恋将离耶?”又一转其声,如思如慕,如寄如诉,悄然而深,神情飞度。柔玉小姐闻之,不觉长叹道:“此凤求凰之减调也,请止勿弹。”韩香道:“小姐真神人哉!昔日文姬辨琴,至今传为美谈,今日小姐似又过之。小姐既不乐听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请小姐静听,待妾细弹。”此时已将三鼓了,那韩香再整冰弦,冷弹慢拔,这一曲比前三曲更觉难听,其中声响,有似兵败将死、君亡臣窜者,有似老监呼天、宫娃泣夜者,这一弹,连那窗棂儿都弹得摇战,灯影儿都拨得昏黄,怨恨悲伤,万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觉声音哽咽,说道:“此曲何以伤心至此,岂雍门之琴、渐离之筑乎?我不忍听。”此时蒋青岩在楼下听得此曲,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那韩香弹了一会,停了手,问道:“小姐知此曲乎?此前朝《后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来是亡国之音,若一再弹,令我心碎。姐姐你这一手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韩香笑道:“妾本意欲与小姐遣闷,不料到添了小姐的感伤,今日即承小姐见赏,敢求不吝珠玉,见赠一诗,也不在了贱妾年来的苦心。”柔玉小姐道:“诗却容易,只恐赞叹不尽,今夜夜已深了,料不成寐,我们作个竟夜之谈,你一边啜茗焚香,我一边做诗,你意下如何?”韩香喜道:“如此韵事,有何不可。妾替小姐捧砚,求小姐多作几首。”柔玉小姐道:“你但说要几首,我便作几首赠你。”韩香笑道:“妾虽然是这般说,也不敢十分苦劳小姐的心事,适间止弹得四曲,只求四首便够了。”柔玉小姐听了,也笑道:“所望不奢,也好打发。”韩香忙来磨墨。这柔玉小姐,真个才情敏捷,一壶香茗才熟,四首新诗旱完,向韩香说道:“诗已成了,待我去寻一幅松绫写来相赠。”韩香惊道:“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后身么,怎生神速乃尔!”柔玉小姐轻移莲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绫,约有二尺来长,放在桌上拂得平平的,将那玉笋般的纤指儿,拈着霜毫,一气写完,却是四首七言绝句。那字儿写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蝉娟,好生可爱。韩香接到手中,将这诗一句句娇声朗诵。头一首道:聪明端是女中豪,学得琵琶绝世高。
    一曲项王垓下战,悲哥叱咤响弓刀。
    其二
    谁遣文姬去复归,曹公高谊古今希
    闺中妙手弹偏苦,母泣儿啼泪满衣。
    其三
    绣阁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诉绕庭梧。
    弦中且止求凤曲。惭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声不可闻,歌残金缕泪纷纷。
    君王旧事风流甚,辇道闲花怨夕曛。
    韩香诵罢,喜不自胜,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谢道:“儿女小伎,蒙小姐赐以珠玉,感刻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尽其万一,何足言谢!”
    此时,蒋青岩尚在楼下,将小姐这诗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记得清楚,暗暗称羡不已。却见夜已深沉,只得东转西撞,回到书院中去。这夜韩香与柔玉小姐同榻。青岩回到书院中,将后门依旧锁了,轻轻摸到自己榻上睡下,细想这夜的光景,也依了那柔玉小姐的韵。和了四首。又想到:我适才听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觉关切,只是他为人正气,不是个可以苟合的。我于今直索想一个法儿,打动我姑父,乃是上策,千思万想,在枕上反复不寐,直到天明起来,梳洗完备,将夜间和韵的诗,写了一个斗方,自己拿了,细细观看。那诗道:自负风流气本豪,仙娥遇后眼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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