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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春园小史


驻春园小史
作者:吴航野客 校点:赵霞 
校点说明序
开宗明义
第01回 窄路遇黄衫无心下种 隔邻窥白面有意寻跟第02回 营巢招燕侣解佩情殷 闭户断鸿音掇梯心冷
第03回 锦字寄来迟梦乡唤醒 参星催散速急网奔逃第04回 拟实为招魂风前陨涕 凭空偏捉影江上闻声
第05回 假道作邻奴锥还露颖 荡舟逢宿侠萍且留踪第06回 红绽泄春光针将线引 月沉迷夜景雪把桥淹
第07回 献策巧安排逾墙即讯 通辞惊落月吮墨投供第08回 斗笋便开关寻欢出峡 守株乖待兔失望停云
第09回 昏后可寻盟安排要路 暗中偏错认凑合机缘第10回 故剑现巅芒备知劫夺 输棋寻救着纯用推敲
第11回 友朋千里隔特致瑶函 姊妹两情殷齐消块垒第12回 守义共寻盟尽倾肝膈 深情翻致病渐入膏盲
第13回 拆缄如壁合远役愁生 驰禁获笼开移居病剧第14回 执约遣阿鬟因诗起衅 伪游窥好女探信求婚
第15回 当局意如焚途穷守义 旁观心独醒打点从权第16回 赴约入深闺双星对语 束装开后院一舸偕奔
第17回 出门逢劫盗借重顶缸 登岸遇捕差包藏对簿第18回 事发为多情投供出首 思宽由太守改谳问流
第19回 深心怜燕侣密赠盘缠 援手仗兰交托驰缄札第20回 侠客阻行旟蹇遭伏莽 流徒除解镣亨通班荆
第21回 半亩奋三冬 @温举业 双闺分两地赠报清词第22回 好友作门生暗中摸索 娇娃充选侍格外搜求
第23回 出饯惜同心蜘躇顾影 成名欣衣锦邂逅闻声第24回 禅室话前盟双星会合 芳园留胜迹三美团圆
 

 
 校点说明

  《驻春园小史》又名《第十才子驻春园》、《绿云缘》、《第十才子双美缘》、《一笑缘》、《第十才子书》。不署撰人,题“吴航野客编次”。首有乾隆壬寅水箬散人序。全书六卷,共二十四回。
  据序,“《驻春园》一书传世已久”,刊行于乾隆年间。
  本书据乾隆四十八年万卷楼刊本校点,参校上海铸记书局石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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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伦有五,天合之外,则以人合。天合者,情不足言;人合者,性不可见。故者弟忠根于性,而琴瑟之好,胶漆之坚,则必本之情。其真者莫如悦色。试从《大学》序以思,足占一往而深,又在嘤鸣之上。《易书》于男下女,而系之咸,于二女同居,则命之睽。见情有可通,亦有所隔。汉儒训《诗·雎鸠》,谓求贤女以自助,其义甚长。情之为用,至斯而畅。必拘拘于唱随问,不亦偏乎?
  《驻春园》一书传世已久,因未剞劂,故人多罕见。兹吾友欲公同好,特为梓行,嘱余评点,细为批阅。间有类《玉娇梨》、《情梦柝》,似不越寻常蹊径,而笔墨潇洒,皆从唐宋小说《会真》、《娇红》诸记而来。与近世稗官迥别。昔人一夕而作《祁禹传》,诗歌曲调色色精工,今虽不存,《燕居笔记》尚采摘大略。但用情非正,总属淫词。必若兹编,才无惭大雅。云娥之怜才,等之卓女,而放诞则非;绿筠之守义,同于共姬,而侠烈更胜。小鬟爱月,慧口如莺,俏心似燕,经妙手写生,更是红娘姐以上人物,非贼牢之春香可比也。
  善乎!汤清远之官曰:先生讲性,弟子言情,情之既挚,乃之死靡他。经可也,权可也,舍贵而贱,易妒而怜,亦无不可。等而上之,兰沅芷,致之于君;断金兰臭,致之于友,何莫非此情之四达哉!普天下看官,无作刻舟求剑观,作关关睢鸠读,则得矣。
         时乾隆壬寅年菊月上浣水箬散人书于楷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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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宗明义

  
  传奇关目总言情,离合悲欢阅变更。
  礼在自分奔与聘,盟存何论死和生。
  蝇将骥附还驰远,叶衬花妍亦向荣。
  案臼固知难脱俗,凭空撰出乞真评。
  这一首诗,乃全部《驻春园》总根。历览诸种传奇,除醒世、觉世,总不外才子佳人,独让《平山冷燕》、《玉娇梨》出一头地。由其用笔不俗,尚见大雅典型。《好逑传》别具机抒,摆脱俗韵,如秦系偏师,亦能自树赤帜。其他,则皆平平无奇,徒灾梨枣。降而《桃花影》、《灯月缘》风俞下矣。兹传之作,发端东邻,实自登徒脱骨,安根投帕,亦本彤管面目,视《绣鞋》、《玉盘》大有雅俗之分。至于屈身奴隶,如《情梦柝》、《绣屏缘》、《一笑姻缘》请本,无非蝶恋花丛,从未有假道于其邻者。迹愈幻,而想愈奇。古来奔之获济,卓文君后,红拂、红绡固自不乏,然不得成全者比比。荔镜之卿琚,情骊之瑜辂,虽吐露其才华于僵蹇际遇,反不若毂则异室,竟为名教束缚,亦属懦夫弱女。胆识双绝,然后可行。张丽贞之自叙,读者有不为之生悲乎?临邛当垆涤器,竟遂驷马高车,可谓适所愿矣!末路白头一出,几至鲜终,何况其余。惟深于情者,庶几可保无惑乎!
  云娥之郑重,迨后有所遏,为逃死计耳,非其本心也。绿筠之情挚,与云娥同。若遇魏提举,必为贾云华。无如口血已渝,视为陌路,先着已为高才所据,妒化为怜,安得不与同心者安常缔结,尚费调停。与其拖笔累墨,无宁用选采蒙杂,途次收料,较为捷径。传奇虽属小道,不异画工,金圣叹论烘云托月,周栎园论皴叶渲花,极意描天尊。若于陪辇人物草草,那能衬壁得起天表亭亭。爱月伶牙利齿,侍儿中铮铮佼佼,恐曹瞒所许为知心,青衣未必能若是也。成人美者,乃适以自成,逮后亦得所归,庶于慧心不负。若楚王之撇衾儿,无乃不情,过甚安顿。欧阳气类相通,容易插入;慕荆向关痛痒,似乎天外奇峰。然正如紫钩之黄衫客,点缀帮扶,断不可少。若《五凤吟》之红须,则喧宾夺主矣。究之,得依皈,便成正果,亦足见任侠不可为而为。此诗乃粗陈梗概。看官欲得其详,待在下仔细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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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窄路遇黄衫无心下种 隔邻窥白面有意寻跟

  词曰:
  
  雨覆云翻不定,情拴意锁难开。闲中下着巧安排,后挽前推宛在。邂逅已逢适愿,清扬犹费疑猜。瑶篇著是未衔来,错眼兀谁担带。
                      右调《西江月》
  话说皇明,浙江有少曾浣雪者,母叶氏,父名青,字又青,嘉靖间进士,官光禄大夫。与同年翰林吴应松,字幹甫,江南陵人,时常相过。青性耿介,不合于时,与都御史苏廷策有隙。虑其谋已也,遂致仕返于嘉兴,在城外三十里黑浪墩居住。归囊甚淡,所居者半亩青山、一湾绿水而已。生下女儿浣雪,十分伶俐。五六岁教以读书习字。自是文情诗思,月异而岁不同。遂自作一字曰云娥,别字蝉照。养二婢,一曰惜花,一曰爱月。公夫妇以乏嗣钟爱,故未尝缔姻。不期公年老得疾,竟淹然而逝。云娥与母孤孀,仍以诗史为消愁之助。奈家事未几零落,亲婢惜花遂托媒媪卖与商人,只留爱月一婢。云娥有所著作,辄命磨墨洗砚,以致爱月亦颇通文字。不图邻人失火,延及曾家,犹幸主婢三人及一个老奴俱获脱身,遂投城内亲舅叶家。叶公名渡,号曰小舟,官三边总制。夫人刘氏,见其始并甥女罹难来投,遂收拾后亭,留夫人大家居住。
  亭中有高楼,楼下有芭蕉,名曰“蕉楼”。隔楼有亭一座,系黄尚书书亭,亭名“驻春园”。其公子名玠,字玉史,肄业其中。抱质有倚马露布之才,负貌有羊车掷果之态。先大人名之榜,号酉山,官兵部尚书。在日与在京翰林吴幹甫缔姻,翁亦溪为媒,其官刑科也。厥后黄公逝世,吴公继殁,黄夫人致书于吴,道及亲事。不意吴夫人念母子孤孀,不忍远别,欲将小姐拟配他人。继而黄家夫人亦殒,两家全不提起此事。幸得吴小姐承先人遗言,矢心待字。生以音书遥隔,盟约必谕,全不以之为意,益励志攻书。与同乡欧阳颖缔交莫逆,朝夕聚首于驻春园,分题拈韵,叩钵成篇。
  一日,欧阳游楚中,生独坐高吟。五更时,忽一人从墙跳下,生携灯视之,乃魁然奇男子。问其故,曰:“小弟姓王名慕荆,近因知己为势豪诬陷,弟不胜愤懑。昨夜提刀刺中豪者,恐人迫捉,暂匿贵国,望其垂庇。”生知是负侠为知己报恨,遂挟以入。须臾天明,命书童,名墨奴者,置酒款之。到黄昏时,取白金数十,对慕荆道:“敝园浅狭,恐事久觉露,薄具微物赠兄,兄可别处藏身,非敢相却也。”荆见生如此,便道:“蒙一日收礼,恩已过重,宠赐决不敢领。”生道:“兄侠人也,何故作此腐谈?人生相逢,遇有事时,若不能为知己报恨、同类解纷,真骂名千古。此微物耳,安足挂意?”荆乃拜受,别去不提。生外间探侦,知己远扬,遂放下热肠。
  却说一日云娥无事,同爱月登楼晚眺。忽见隔亭疏竹外一垂髫美男子,年十五六上下,姿洒潘安,神清司马,心甚怜之。生行吟阶前,亦举头见那隔墙花阴柳色间,一佳人倚风独盼,一阿鬟背后侍立,时时为姐姐捻发,不觉爽然若失。须臾,云娥掩着楼窗带笑而下,到房中对爱月道:“才见佳郎,令人心折,若得佳婿如其人,不负我生平怜才至意矣。但外貌虽甚可人,未知其实学何如。”爱月道:“须密察之。”
  却说生见佳人下楼,神魂飞越,如有所失。佩遥香散,乃返坐书窗。不觉遥遥月上,射入楼头,犹留艳影。挑灯染墨,以纪奇逢,有诗为证。诗曰:
  
  有美人兮,飞舞客光。
  含笑凝睇兮,素面相当。
  望不可即兮,在水一方。
  褰裳从之兮,道阻且长。
  彼美人兮,从何处来?
  洞前客与兮,仿佛天台。
  刘郎咫尺兮,耽待迟回,
  羽翼见假兮,飞越墙隈。
  彼美人兮,奚所思?
  情牵肺腑兮,语在眉。
  泄春心兮,独余知,
  待相呼兮,一问之。
  怀美人兮,倚画栏,
  静掩玉宇兮,离云端。
  渺不见兮,月光寒,
  强拈毫兮,睡未安。
                《彼美人》四章
  吟毕,一夜无眠。早起出外,见门前众人围聚喧嚷,查问根由,一相识的人指须发半白者道:“这老头儿行动慌忙,全无关顾,将孩子绊倒在地,把那手中所携油瓶打碎。孩子拉住勒赔,反揎拳要打这孩子,十分可恶。乡邻不服,将他扭住毒殴一顿泄泄气。”生进前一看,认是叶家老家人,因对众人道:“此老无心卤莽,身边又无钱钞相赔,以此相争。应该多少?我原代赔,勿要争闹。”众见生发语肯代出钱相赔,大家放开。生令身旁墨童进内取钞。墨童乖觉,将老家人带入内厅,回身将钱交付为首的人,一哄而去。
  生进内堂,老家人忙来称谢道:“幸蒙相公救解,得免殴伤,只累相公破钞,老汉心甚不安。”生道:“小可出力,何必挂口?我虽与汝隔邻,汝老爷外任,未获登堂,不知家内亲眷尚有几人?”老家人道:“我原是城外曾老爷家人,近因祝融无家,来此借住。老爷姓曾名青,字又青,原任太常卿,娶过夫人叶氏,即叶总制大人胞妹。我老爷并无公子,亦未曾承继,单生一位小姐,取名浣雪,十分才貌,尚未议姻。今日叶夫人寿诞,小姐命我出来买些东西与他上寿。起得太早,老眼不济,撞跌孩童,身上无钱,故有此番口舌。回去报知夫人,令其知道相公好心。”遂引退而别。
  生送他出门,欢喜自慰道:“无意中得知楼上美人消息。他家人既云在此寄居,则此女的系曾又青之女、叶氏舟之甥女无疑矣。”意欲传情娇容,无因再睹。思及欧阳生好友,将次到家,当往一探。遂命墨童看园,出门而去。时见爱月取水,生认得是楼上侍立阿鬟,两下各相顾盼而去。
  爱月归,将生外出之事对云娥说过。云娥沉吟半晌,命爱月开采花潜往邻园一探,便知公子何人,慎勿令其瞧见。爱月领命,不数武便到驻春园,佯问墨奴道:“亭中可有人否?”墨童道:“我公子外出,独我在家。”爱月又问道:“是何公子?”墨奴道:“是我家尚书老爷公子。”爱月道:“公子可有多少年纪?曾婚娶与否?”墨童道:“年方十六。我家公子素负大志,乃以未登科甲,欲娶无媒,加以老爷夫人早逝,是故迟延,至今孤子,尚未议婚。姐姐今日来此何干?”爱月便托词道:“我家夫人昨日登楼,见辛夷盛开贵园,敢思一枝献佛。”墨童见爱月如此说,便听其直进。爱月见书窗几上有一卷新书,面上书“驻春园新稿”五字,知是生之窗稿,遂拾置袖中,仍向亭上折辛夷一枝而归。乃带笑对云娥道:“今日不负此行矣。”云娥问故,爱月遂将墨童所言述了一遍,仍向袖内把藏来富稿递与云娥。云娥遂整窗拂几,焚香展读。但见一卷,约五六十篇,题目下书“黄玠著稿”四字。云娥看毕,只见字字金玉,篇篇锦绣,不忍释手。爱月见云娥只管翻玩,带笑问道:“公子肝肠,今日尽为小姐所见,毕竟实学何如?”云娥叹息一声,便叫爱月道:“天也!余志决矣,不必复言。”二人论了一番。
  生访欧阳生,尚未回来。归到房中,不见几上窗稿,忙问墨童道:“适有何人到此?”墨童俱以实告,遂将爱月讨花细述一番。生知此稿恐是爱月窃去以达小姐,遂置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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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营巢招燕侣解佩情殷 闭户断鸿音掇梯心冷

  词曰:
  
  梁装玳瑁待双栖,花外兼泥,柳外兼泥。轻罗剪挂画楼西。神度香闺,影傍香闺。掩巢倏变武陵溪。换却新题,出个难题。寻群无翼逐高低。空费痴迷,犹自痴迷。
                        右调《一剪梅》
  且说云娥自得生实学后,一片怜才深心固结不解。有时挑灯独坐,有时倚枕寻思,总在此窗稿中赏玩不已。遂自想道:“人才之遇,自古为难。或南北地天,他山遥隔;或形骸咫尺,对面乖离。即使两美相逢,情怀备属,而屏佳姻缘早已缔结者比比。今吾有此奇逢,且在隔邻之下,倘不及时萝附,不亦当面错过乎?”思相已切,愿望弥深。
  一日,又与爱月登楼玩景,铁见窗前紫燕双飞,掠帘上下。俯眺驻春园景色,不觉亦爽然。遂呼爱月道:“我昨有红罗一幅,系腊帕一方,并那笔墨端砚,可代我取将出来。”爱月闻言,取过文具、罗帕,登楼付与云娥,仍下楼而去。云娥便将双燕为题赋诗一首,书于帕上。书毕,将罗帕包着琥珀坠,执在手上,远望踌躇,沉吟半晌。
  正玩景间,忽听琴声袅袅,低头一看,见生在花下端坐鼓琴。云娥此际,不禁神怡心动,遂将罗帕所题的诗抛将下去。生正在鼓琴,出于不意,见之愕然,遂停琴韵,看是何物。拾将起来展开一看,见那帕上题诗一首,上书道:
  
  绿云倩剪舞春衣,斜拂红梨度翠微。
  红雨卷帘情脉脉,轻风历槛影依依。
  妆楼爱结同心梦,画阁曾期比翼归。
  纵有烟波分去路,迟君一水伴于飞。
                    蕉楼曾浣雪云娥氏题
  生看毕,拍案叫绝。急举头致谢云娥,云娥不意他举头瞧见,不觉脸带微红,掩窗而下。
  及到房中,如有所失,谁是低头弄指环耳。爱月在旁问道:“小姐对景漫吟,自舒怀抱,西邻有宋玉,独不知乎?”云娥闻言,只是低眉兀坐。爱月知其有所思,中途盘问。云娥不必讳,遂将掷帕之事对爱月说知。爱月道:“如今休得耽误,小姐有心在那隔邻公子,可急修书招之。”云娥听了,不觉发嗔,答道:“安有此事!如彼才貌,怎不教人想慕?坐视无媒,恐为高才捷足所夺,后来追悔无益于事,故虽一时行投赠之私,实为终身订,靡他之意。岂容弄丑,致坏芳名?且日下正值秋令,已近场期,日在楼头缠扰,宁不乱彼精神,致荒举业?自今以后,吾不复登楼矣。”是后与黄生遂绝消息,并爱月亦不令其往来出入。
  生一片痴情,日在楼头伫望,竟日望餐废寝,直至累月,不见美人影响。无间可寻,心中但有郁闷而已。日挨一日,愈见痴迷,只剩恹恹一命。云娥与爱月以不登楼眺望,故全然不知。
  生久不见,心内愈坚,日则忘食,夜则忘寝,兀坐书房中细思,无计可施。念及欧阳生与吾至交,不若和他相议,或且别有良策,得以通情。纵使玉人知道,料不怪我轻狂。但此事虽非一人可为,岂同容易?譬之饮水,冷暖只许自知,问计何益?吾之心病,必得昆仑、磨勒一流人方能医得。欧阳生虽我同窗莫逆,兹尚未知回家,又以槐黄期近,必劝我向蠢简埋头。若对他说出隐情,不但不代我设谋,反有许多头巾话,不如勿与他言是好。
  又挨久之,愈无聊赖,及自忖道:“我今日为情所感,几至殒生,若无知道,岂不误了玉人?”算计已定,遂强勉修书一封,令墨童致于欧阳生处。
  欧接书在手,便问墨童道:“汝相公在家勒修学业,定然进益。吾客楚中,昨日初返,汝相公如何得知,便致书来?”墨童道:“相公抱病月余,心神恍惚,自言自语,不知什么症。今叫我送书来此。”生见书,拆开读毕,即奔见生。
  黄生便将云娥使爱月来到书房、窃去窗稿一一告知,并以罗帕所题之诗以示欧生,乃道:“未知佳人何意,以后音迹不通,欲不关情,总不可得,近成重病。致书于兄,主来为弟筹画。”欧见说,遂把罗帕展开一看。读毕惊起叫绝曰:“世间安有此闺中名士!如此多情,怎不叫人痴死!怪不得足下倾心。但此事明明有据,成就可期,以后不得佳音,在彼或恐足下驰神痴想,以荒举业,故绝往来.欲足下稍断此种念头,暂潜踪迹,亦未可知。依弟愚见,足下正当励志秋闱,抢魁占解,洞房金榜,小登大登两得之矣,何自苦乃尔?”黄生听了半晌,遂对欧阳生道:“知己爱我良深,谋我实至,弟听兄言,自此悟矣,痴何为哉?”
  自是,黄生寝疾日觉渐愈,未历多时而场期已届。欧、黄二生各论进场。
  却说黄生入闺,在坐舍中搦管沉吟,忽忆云娥,凄然欲泪,神思迷离,不期旧疾复作,将一座场臣认作蕉楼两离恨天矣,遂伏案而卧。须臾惊觉,鼓已四下矣。乃强起操笔,一卷具书完整,直至二三场毕。
  生急欲谋归,欧阳生曰:“回家甚易,为路无多。但归得佳人,一倾素心,因为快事。万一音迹仍疏,芳颜莫晤,岂不反添闷肠?依弟之见,不如在此等候捷音之为意也。”黄生道:“任难见面,即痴死我驻春园花下、昔日弹琴赠帕处,也是所甘心瞑目。那可睽违两下,各天一方,彼此同叹?”欧生见他如此,只得依他。生遂别欧阳而归。
  一日抵家,入门进内,无遑戒饬行李,即连忙步至驻春园,向隔墙蕉楼一望。不期爱月正在登楼,推窗忽见飞雁,排列如字,天上翱翔,爱月遂呼道:“小姐呵,可急上楼来望一望。”云娥见是爱月呼声,便自登楼,步三楼窗,向窗外看去。只见横飞雁排列成行,遂高声呼道:“雁何无人投字寄来?”生正在楼下寻芳,忽闻云娥有这话,因向楼前应道:“小姐如此多情,教小生怎生消受得起!”生在楼下,目定云娥。云娥低头俯视去,见生容貌憔悴、消瘦,知其秋试初归。细玩其客,心甚怜惜。乃命爱月掩窗,向生微笑,实不忍去。无如爱月将窗欲掩,只得步下楼来。
  生于斯时不禁心醉,楼下独立移时,徘徊自遣,转觉无聊。归到亭中,愈见凄然不安,竟为泪下。因想佳人玉貌,本当配合得其人,况投来锦字,可见有心。今日望雁传词,芳心毕露,低头微笑,无可如何,一天好事,坐视不谐,悲深欲绝。犹自勉强拂几拈毫,成二首绝句,置于几上。诗云:
  
  青青双泪拭还流,万种幽怀注小楼。
  对影不堪沉影去,斜阳空倚石栏秋。
  忍将旧事付寒流,月郎风清一倚楼。
  蕉叶尚知怜寂寞,声声窗外伴悲秋。
  生吟毕,天色已晚,闷坐书房,孤灯独对,一夜无眠。东方既白,尚自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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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锦字寄来迟梦乡唤醒 参星催散速急网奔逃

  词曰:
  
  情牵意绊棼如缕,唤醒游魂,耳畔闻莺语。做作那知埋怨误,锦笺写掷花间去。世事翻云与覆雨,击破铜壶,漂泊自何处。消息欲通难诉与,藏舟且办逃生路。
                       右调《蝶恋花》
  生一夜无眠。直到早饭时分,乃吩咐墨童道:“欧相公回家与否,可到他家一探,若是回来,早报与我知道。”墨童听说,即忙走到欧阳生家里,敲门道:“欧相公近日可回家么?”内应尚未回来。墨童听说未尝回家,急转身回去报生知道。生又以好友离居,日坐书房饮恨而已。
  却说云娥同爱月,自从见生楼下答话殷勤,是夜下楼,一夜亦惟抚几托腮,无言兀坐。爱月知云娥意有所思,便道:“适才登楼晚眺,见黄公子逍遥楼下,潜身花坞,竟成司马之癯容,顿减潘安之逸貌,故思之,心中似有所求未遂。且姐姐自昔日贻帕之后,音信久疏,直到今日。怪不得黄郎怨我二人有始无终,使人空想半仪,究无实意,岂不误了此生怜香真意?”云娥见爱月如此说,不禁中着心脾,几乎泪下。乃叹道:“我正为此事踌躇,难乎进退,无可奈何。”爱月听过便道:“小姐休得没了主张,误却风流才子,抱恨终身。倘坏公子玉体,那时悔之晚矣。依爱月之见,不若修书一封,招之使来,令其即刻过楼少叙,以申契阔之私,省得两处断肠,岂为不便?”云娥道:“正恐冒野合之秽,贻悔终身,以致旁观耻笑。故思量至屡,不敢作那偷香故事,为人所轻贱也。”爱月道:“虽如此说,毕竟要具数字叙那久疏之故,只为黄郎场期已届,不敢相扰,以表无他。婉转致词,庶可消黄郎愁闷于万一也。”云娥道:“此意吾岂不知,第思幽闺字迹,岂可轻传?倘或被人所见,宁有不作终身丑谈?”爱月见云娥如此说,亦不敢强其修书,由其自便。
  略挨数日,已是揭榜之期。生乃潦草成章,竟为下第;欧生脱颖囊中,名字高登。欧阳颖中在第三名。
  爱月听外人传说,知公子失意秋闹,遂把黄生下第之事对云娥说知。云娥知道下第,暗想道:“昨日看见黄郎,分明为我久疏音问,是以相思,容瘦如梅,眉颦似柳。况眼前秋今,加以金风冷落,下第而居,极目萧条,必增憔悴。不如依爱月之言,聊寄一书,以致慰藉之情,或可消愁解恨。”遂命爱月磨墨,拂笺,挑灯振翰,下笔直书。书毕,次早即命爱月将书达生,且嘱爱月道:“汝把这书通于彼处,宜即早回。”爱月领命,仍向前日采花驻春园而去。
  逡巡之际,行到书房亭外,犹腼腆不前,立于窗外。但见黄生睡在碧纱帐内,案前雅具杂陈,无心坐几观书,有意梦中寻美。沉吟半晌,即欲回来,乃转思道:“我若空回,岂不辜负小姐致书一番好意?”伫立久之。但黄生风流人物,一段幽韵更觉可人,为门外佳人所见,心内倍加爱惜。不禁直进房中,把暖帐一事,伸手将枕头轻轻敲了数下。生梦中不觉吃了一惊,翻身一顾,爱月便低声道:“公子正在睡乡,为小婢唤醒矣。”生见爱月,知为云娥小姐所使,深深作揖道:“姐姐今日光临,怕是小姐有些心事托汝代传。小姐一片好心,小生知之久矣。自隔楼赠帕、望雁传情,至今渺无竟耗,心中痞块结于膏盲,每想此情不续,几欲自尽。何期姐姐今日嗣来,是救小生之命于既绝也。”爱月听了,遂将云娥之书递与黄生。生未及展开,又问爱月道:“小姐今日必有见教。”爱月道:“妾窥小姐心向郎君已久,奈男子不可无媒苟合,以致贻累郎君贵体欠安,诚为可恨。此系小姐亲手所书,一片心情尽罄其上也,试展一看,自必了然。”生乃将书拆开一看,又致谢道:“若非姐姐指示,几忘赠帕之情矣。”只见书上写道:
  
  忆自客楼赠帕之后,音问久疏。所以然者,正恐扰荡丰神,致减远扬之念耳。是以芳颜一别,迥隔人天。际此光风朗月,无时不遥想芝眉。结愿既坚,日牵肺腑。伏念足下,品迈王杨,文追班马,正拟名魁乙榜,何期第落孙山。固知才调绝伦,无如命不由己。秋闱失意,顿减风流,毋亦为牵情所致。陋质鄙姿,不堪握盥。奈与足下相逢,留情风月,无意功名,室遥心迩,抱歉何如也!独是青春未去,夺锦有期。那时姓字高题,趋迎有日,兼兼此翼,共遂于飞。芸窗雪案,尚须中流鼓掉,切勿日同鶗鳺只怨年芳,徒纷足下之心,无益钟情之事。至于露白霜高,寒风萧瑟,尤须保重,勿致欠安。后会有时,安在香奁待字,始不为无因矣。忙里传言,情长格短,一经青照,荣荷良深。此上研台,伏维藏览。临风珍重,不禁神驰。书达黄郎文几。
                  辱爱妾曾浣雪端肃百拜
  生看毕,欢喜起来,乃暗道:“云娥才质真为举世无双。只看是书,尺幅波澜,措词无微不到,且见体段大方,非钻穴逾墙所可比。小生若辜此意,罔自为人。展读之时,令人卧想。”
  正吟哦间,忽见欧阳生遗家人持书至。生虽失意,志气不颓,遂对家人道:“相分高中,尚未造府拜贺,反辱书来。”拆开书看,见上写道:
  
  从君归后,旅日如年。清夜兴思,离魂与落叶同飞,客梦并秋声共寂。榜中忝标前队,文章实愧同人。回思才调如君,仍嗟垂翅,恐是龙头所属,迟我一筹,他日秋风,鹏程万里,匣中霜雪,必耀神光。即有所违,幸勿介意。
  昔日别弟归家,想为隔墙美。琼姿艳质,种种关情;花阴月下,谅必称心;握手天台,料应数度。然此中景味,勿语俗人,足下一片深心,莫遮知己,弟之短才浅识,已探素心。
  敬奉寸函,略输衷曲。余容面晤,指点疏愚。书到时,勿负江于伫望,得登电览,何既容光!肃候近安,维期哂纳。书上玉史黄兄文几。
                      研弟欧阳颖顿首
  生看毕,暗思道:“才得佳音,正图一会,不期友人书到。欲往相贺,省中隔此不遥,明日可买舟一去。云娥小姐处,今日更非前日,相与不同矣。不如也作一书寄去,托爱月送与小姐知道,多少是好。”生意已定,遂将云笺一幅,挥毫直书。书毕,遂到蕉楼下,一探爱月在否,一无动静。生又思欧家家人相等同行,遂往外束装就道。
  次日抵省,见了欧阳生,致贺毕,便将云娥致札之事说过一遍。欧生赞叹不已。遂与同在省中居住不题。
  却说云娥母舅叶总制,素与部将苏廷略有隙。不期边人犯境,叶公临阵被擒,乃与族兄廷策疏叶公通谋叛逆。旨下,以叶公拟罪当族。刑部文书密行本府。太守姓钱,名国弼,原系曾太卿门生,平日素知曾夫人家眷寓在叶家府中,乃密令心腹公差报与曾夫人母子知道。于是曾夫人母子、丫鬟及老管家四人连夜准备奔逃外方居住。
  正在踌躇,忽见公差来到,大家一见震惊。曾夫人见事头不好,遂自求生,因对云娥说道:“汝父在日,唯有金陵吴年伯十分知己。目今年伯巳故,年母在堂,母子孤单,与我同病。莫若急投彼处。”云娥听说有处藏身,心才放下。只可怜母舅一家被惨,坐视实难为情。说毕,夫人、小姐并爱月、管家,跟着钱太守差人,往后门走出。
  爱月但道:“此行恐不能再入此门,可惜焦楼上下一派景物,尚未饱观。”叶夫人道:“如今尚虑及此乎!”云娥听见爱月所言,不觉心中难舍,凄然流泪。乃以目视爱月,爱月会意。又见天色尚早,犹未起行,乃潜步竟往驻春园一探。只见亭前紧闭,寂然无人。
  不多时,天已发亮,只得讨轿出城。但见官兵围住叶府门前,府内百余人一时遭此毒惨,不知所为。曾夫人家眷出城,便叫随轿管家雇船而去,投金陵吴府来居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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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拟实为招魂风前陨涕 凭空偏捉影江上闻声

  词曰:
  
  平地风波何处起,江颜疑丧锋芒里。绣阁尘封门永闭,空奠匜,藏阄莫辨非耶是。拟逐行云无定止,有缘倏泛仙津舣。触绪关心愁不寐,真留意,佳音偏彻寻亲耳。
                     右调《渔家傲》
  却说黄生在省,闻行叶府家诛之事,心上欲归,便辞欧阳生而行。舟中隔了一夜,方才抵家。一进门来,便跑至驻春园一望,果叶府门户皆被官差拆倒,服的器具一空,府中男女不知置在何方,曾家小姐必定为其所害。思及二八佳人,一巳遭此惨毒,竟为发声大哭一场。空庭置了位,送进书房,取过笑墨,制诗一首,拜祭云娥、爱月。乃命墨单安排香烛,但见援笔书成一律云:
  
  百里青溪一掉回,旧时玉石变成灰。
  只因为友暂离矣,岂料思卿不见哉。
  蕉叶楼空归宿雨,芙蓉影灭冷秋台。
  可知挂水声声血,莫抵新诗飞燕哀。
  生奠毕,遂命墨童撤奠,放声又哭一场。须臾暗忖道:“先吾门人李邦彦,现任扬州司理,如今莫若往扬州一游,免得在家悲切。且小姐已故,天下那有佳人!如今风流一事,如何提起?”立意已决,遂把云娥所贻罗帕,并检出欧生解慰一书,及那随身要用物件,收拾已完,带着墨童买舟就道。
  是夕,船泊江边,望见凉月当空,水天一色,清江无际,益觉凄然。回想云娥,冷冷泪下。忽闻邻舟一婢步至前舱望月,回首呼道:“小姐,可急来一看。”生只见船内有一佳人,坐在舱板,应那丫鬟道:“际此凄凉,何心玩景。”爱月独立良久,但见前面万点渔灯,一天星斗,两边断岸,双架红桥。玩景生情,怀人触恨,转觉与深闺眼界大异。观瞻风清月白,避匿舟中,顾影凄其,殊难索解。生于月下细认,乃云娥小姐之侍婢爱月也,不胜骇异。因想道:“彼密计脱身,故得到此,但不知此行何往。”遂急呼舟人问之。爱月闻言,不晓是生,玩毕,遂入舱去睡。只见舟人答道:“我舟要往金陵。”生闻言,便想道:“我只为佳人已殁,故有此行。令得知其踪迹,到不思自往扬州,即跟着此舟径往金陵,或得再晤阿云,也未见得。”遂对舟人说道:“我舟亦驶至金陵。”舟人不知其意,只得从命,仍自睡去。生犹在船头徘徊玩景。又向邻舟舟人道:“汝船内夫人、小姐欲到金陵,下处却是谁家?”那管家在旁应道:“我老爷在日,与金陵吴翰林老爷相知极厚,今我老爷与吴爷皆殁,吴夫人京里搬回金陵居住。目下我家遭难,不惮跋涉,共往投之。”生一一听罢,遂紧记在心。
  五更时分,例起开船。不期舟人腹痛,倒在舟中呼叫天地。生起视之,前船已开行里许矣。生不胜着恼,顿足道:“我探阿云踪迹已明,正欲舟尾其后,邻舟同济,令其知我行踪。且爱月跟在身旁,日于船舱内外行动,必定可通消息,不意舟人如此作恶。”又须臾间,风帆顺驶,前舟已不见矣。
  忽闻船后有一来船,船内管家招呼道:“前面黄公子的船暂等片时。”生闻言回顾,只见欧阳生坐在船头,管家侍立。生忙叫船家开船就之。此时船家腹痛已愈,遂把船驾去,相撑住,生跳过船,问候欧生已毕,便将前来说与欧阳生知道。欧生听说,便道:“今日又会江中,莫非天缘所使?弟不胜代为喜跃。”生道:“如今踪迹更明,却又茫茫无据。”欧阳生道:“兄又痴了,他明说金陵吴杜甫家,何言无据?且吴幹甫系足下先令岳,此行到彼,一访佳音,兼可见其令爱,或得成双,也未见得。则一堂二美,聚首齐眉,那时乐当何以。”生见欧阳生说到吴家亲事,不觉恨自心生,遂道:“这段姻缘,老母在时致书道及,可恨年伯母意欲悔亲,久无音信。于今多载,必然别配他人。弟此行只探云娥,到彼随时区处,断不轻入吴门,使添恨事。”生一片精神,又送前舟荡漾矣。不禁青衫泪湿,遂令回舟,拉欧阳生并坐船舱而去。生与欧阳生遂各作一词拨闷。黄生拈调,乃名《醉落花》云。词曰:
  
  并掉水中流,君令射枣上皇州,痴情我则索云游。芙蓉憔悴,错认佳人半面羞。旧愁未断接新愁,昨夜新愁一半休。长江又失却前舟。古岸斜阳,白水迢迢一望秋。
  欧阳生亦作一词,名《桃花引》云。词曰:
  
  万里清江净碧波,美人长是隔银河。唤奈何,唤奈何,望断前舟,玉泪冷冷似尔多。昨夜江边听细雨,悠悠知向金陵去。盼娇娥,盼娇娥,欲觅儿家,须向桃花洞里过。
  舟行不数日,船到镇江来,遂与欧阳生分袂,直抵金陵。
  却说云娥同爱月与叶夫人到了金陵,寻到吴府居住,见了郭夫人。郭夫人乃带着女儿绿筠小姐出来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郭夫人便对叶夫人道:“不期浣雪小姐有此长大,不知许配谁家,下聘与否?”叶夫人道:“小女自从伊父退居捐馆,尚未许人,老身常常以此挂念。”说毕,便将被害脱身之事说了一遍。郭夫人听了便道:“原来遭奇事,老身实有不知。但寒舍萧条,惟是草蔬淡饭,若是相挨过日,望乞谅之。”叶夫人因指绿筠小姐说道:“令千金绿筠小姐许聘谁家?”郭夫人原欲悔亲,乃答道:“前年意欲适人,但以母子孤孀,而且稚年尚幼,竟寝至今。”遂顾绿筠小姐道:“浣雪小姐必定才质过人,汝今时常亲炙,倘有笔墨之间偶有所作,宜为就正。”云娥听了,遂自谦道:“孩儿才疏识浅,见笑大方,尚须就正绿筠小姐一二。年母而出此言,孩儿易胜自愧。”绿筠便道:“姐姐休谦,妹妹早知。姐姐在京,那时年方七岁,出口成章,恨不得相依朝夕,聚首一堂,盥栉之余,亲聆教诲。移居于此,欣跃何如!”内面已先备下酒席,遂排出中堂,大家乃入座饮酒。
  正饮之间,云娥忽自暗想道:“人生世上,萍合蓬飘。我今在此,不知黄郎在彼,近体如何。临行,爱月往探,书房掩了,不在亭中,想必外出,分明不晓此番脱走来此。他若回家,必以妾身并遭其祸,定是加伤,万一损坏了身,莫期后会矣。”空在席思量,不觉心酸起来,忽然泪滴酒中,却被郭夫人瞧见,只以为才到,未免思乡,心中不舍母妗诸人,忽然悲切。将此等语相劝殷勤,云娥唯是低头,犹思不置也。只有爱月在旁,会其心事,亦但低头无语而已。及撤席散座,已是更深。郭夫人遂命提灯,亲送叶夫人、小姐到后亭涌碧轩居住。
  次早,叶夫人与云娥、爱月起来,但见亭中景物较之叶府蕉楼,繁华几倍,暂得宽心。三人共到轩中游玩,见那轩下亭边,置一小门,门则紧闭。叶夫人遂命爱月开了,出来一看,又是一座名园,匾上书着“红螭阁”三字。阁下墙外,又有一带高楼,俯临轩中亭子。阁中侧有小门,又是紧闭。叶夫人又命爱月开了,只见一林翠竹,几树海棠。又有一座亭门紧闭在左,恍惚驻春园门外。爱月遂对叶夫人道:“竹径有门,恐是邻家园子,不便往观。”三人共向门内而回。未移数步,夫人举头见楼匾书着“衣云楼”三字,楼上书声朗朗。夫人遂命闭着轩下小门,思进府内候郭夫人去。爱月依言,遂重重闭上门子,随着去娥同候郭夫人而来。
  叶夫人对郭夫人说道:“才同小女、小婢到红螭阁玩置,忽见邻家亭子,一带高楼,且有人在上读书,不知谁家别墅?”郭夫人道:“邻家周年伯,名谦,号牧庵,官工部尚书,旧岁退居林下。乃郎名之元,字八士,年方十八岁,读书于此。老身一向不许小女及家人辈过红螭阁探望,有失孀居家法。”叶夫人听觉,便向爱月道:“以后切记在心,汝等亦不许向后花园闲玩,当避人耳目。”云娥领命。自是云娥与爱月敛迹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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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假道作邻奴锥还露颖 荡舟逢宿侠萍且留踪

  词曰:
  
  大罗天,阎浮地,下下高高,都要追寻至。问途近可从邻比,权屈为奴,何怕污行止。渺烟中,埃尘里,物换星移,觌面人千里。道故班荆浑梦寐,冷遇倾肝,缓急堪相倚。
                       右调《苏幕遮》
  却说黄生寻到金陵,遂入城中,到吴府门前探信。只见老管家站门前,便想道:“云卿大家已寄迹于兹矣。”忽转头一看,见隔楼有一高第,访问邻人,知为周牧庵第也。带着墨童奴暂寓客舍。那夜想了一夜,不知何计得晤阿云。忽想道:“周牧庵致仕在家。莫若卖身投在周牧庵家,谅必收留。既系隔邻,或得一面,岂不甚妙?”又想道:“此计虽妙,如此墨奴何?”又想道:“我昨日登舟时,行里许,有一寺,其中长老系我同乡,明日莫若封了一札,将墨奴暂寄彼处,谅必不我却也。”
  次早,遂对墨奴道:“我此来为拜访老爷同年,今已到此,带汝齐去恐有不便。今具一书,汝可访到昨日登舟与欧相公作别之处,里许有一寺。”墨奴见说,便应口道:“昨日一寺,匾上书‘广教寺’三字,有一长老出迎相款处未知是否?”生点头道:“好乖,认得如许明白,正是彼处。汝可见那长老,将书递上。彼看书中来意,必定留汝。俟我回日,便与汝同归。”墨奴遂承命而去。
  生见墨奴已有着落,将所著衣冠遂一一换了。把行李寄在客店中,只把云娥所贻罗帕并坠谨包一封,置之怀中。急走周尚书府内,对那管家道:“老爷在家否?”那管家道:“足下何来?问家老爷何事?”生遂将来意一一说明。老管家便进书房中禀周尚书知道。尚书即命管家引生进见。周尚书见生是个文人,气象闲雅,便问道:“汝本籍何处?因甚到此?”生道:“小人系浙江人,姓胡。早岁亦事诗书,近因家计零落,飘荡于兹,特来投靠府中,缮书以及工役之事,某一一效劳。”尚书遂道:“看汝这样,任不得烦剧之劳,可同小童伺候公子代书,取名曰司翰。”遂进见,并道前事。公子亦不胜喜跃,遂命生与家童司墨日夜相伴,生叩头领命,即在周府住了。
  以后周公子或与友人分韵联吟,生亦在旁低声卿卿。脱稿完,即窃书片纸,置之壁窦间,公子全不及觉。乃司墨颇称解人,时常亲近公子。公子教之读书习字,以故与生十分绸缎。
  一日,公子偶因外出,生将楼窗推开,只见隔享有一座名园,遂呼司墨道:“此是谁家亭子?”司墨道:“乃是邻家园子,吴翰林老爷所居。一门孤蠕,一向无人在此间来往的。且近闻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亦是孀居,以故益加严密。”说毕,又指着红螭阁亭边小门对生说道:“此门正通彼家府内,从来不开。”说话未毕,忽传公子回来,中堂有召,遂一同下楼而去。
  一日,正当长至,周公子招友人过楼分韵,拈得“先”字韵,个个苦口推敲。生潜往房中,取一短笺,书于笺上,带着袖中,仍到公子身边侍立。但见列作皆完,共相就正。生从旁一看,亦但庸庸,且有不通之外。须臾,对公子说道:“某下里巴人,勉强一和阳春,不知列位相公肯赐教与否?”诸位公子道:“何妨,可不闻苏公小婢亦解诗联,郑氏丫鬟尚工应对。”遂顾生道:“你若会做,不妨写来。”生遂将袖中取出,递与周公子。请少年齐来一看,见上写道:
  
  江外寒峰碧晚天,峰楼回首事凄然。
  雪兮无意怜梅瘦,云也何心抱月眠。
  绣线牵长添别恨,分题联句续姻缘。
  吟边不少诗奴兴,漫学新言寄一篇。
                     衣云楼长至即事
  看毕,各人不胜惊异。中有一人却妒忌生才,疑道:“还恐此诗有夙构抄袭之弊,莫若就本题再限一韵,命他当面赋成。”生道:“唯命是从。”遂限七阳韵,生低头半晌,遂走到座中,即书以献。诸少年又来一看,见写道:
  
  雪艳输春破暗香,金陵佳气渐汪洋。
  愁深今日逆明日,醉到他乡即故乡。
  倚槛谁怜寒不耐,拈针翻怨昼添长。
  请看邻坞泪痕竹,为甚关心劲节凉。
  大家看毕,不觉一齐拍案叫绝道:“他笔墨有可观,此名士也。何故乃为下人?”公子遂将卖身来由说了一遍。只见一个姓李的道:“此人暂屈尘中,毕竟出人头地。”众人一面说话,至黄昏时候各自别去。
  公子遂把生二诗达于周尚书。尚书不胜惊异。嗣是,公子或有所作,每命生代为捉笔,无不工绝,以故公子益重之。
  公子想道:“他既如此才情,放他不得。我府中婢子甚多,他如肯留,禀过父亲,拣一个匹配与他,不知他心意如何。”尚未直对说明,司墨遂将公子的话与生知之。生闻公子的话,每遇公子外出,即向楼窗,向红螭阁望去,实不见一毫动静。遂想道:“忆昔驻春园,每日可以举首高瞻;今日红螭阁,劳我倚窗低瞩。空结冤家,咫尺抱天涯之恨,于今两度矣。”一时不觉恼从心生。拾将小石块,向红螭阁掷了一掷,忽惊起飞鸟一阵,飞向内府而去。生见了叹道:“何不如伊飞入隔墙而去,其乐何如!”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往印峰溪舟游,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
  到次日,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公子命司墨执壶,命生司毊,入厨看酒。那舟人见生声音、状貌酷似黄公子,仍加仔细识认,连声呼道:“黄公子何在此?”生听说,转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今日奚由遂相识耶?”舟人道:“公子忘之乎?吾乃暮夜跳墙之王慕荆也。”生疑始释。便想道:“此人乃真负侠,有心许我,必非鼠辈流人,我便说明来意,彼必不我泄也。”遂将别后情由对慕荆一一说了。且问道:“足下几时到此,潜迹鱼舟?”慕荆道:“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后,便一路直抵江南,改换姓名,潜栖于此。这等看来,弟为友人改名换姓,兄为佳人假饰行装,虽则痴侠不同,而踪迹行径大都相似。前日贵园一别,报答无由,不图此日得晤恩人。倘日后有事相闻,报以一死。士当为知己者用,侠者大经。”说毕,遂举手遥指竹林里一茅屋,对生道:“此系是小弟寄迹处。”生举头细认,忽闻公子在座呼唤,遂对慕荆道:“弟且赴召,少停再来。”
  生遂趋见公子,问道:“公子有何使令?”公子道:“可取文具、诗韵出来。”生闻言,知列位要作诗,少不得在旁帮衬。遂将各物携到席上。
  只见公子对列位道:“诸兄既有兴作诗,请命一题,限一韵。”那李生道:“题目无过《印峰溪舟行即事》,韵限‘舟’字,各成一律。”说毕,又指一对公子道:“借重贵价,亦一倾珠玉,何如?”公子顾生道:“李相公台命,汝是要遵。”生道:“不弃葑菲,敢不呈政?”于是列位各搦管思索。生密书一律,递与公子,公子接了,遂倚着船窗,举头独向外面,假意玩景,将片纸得得展开,赴席疾书。生复成一律。须臾,诸作皆完,又相换繙阅毕。把生一首展开齐看,只见上面写道:
  
  湖海由来任纵游,飘蓬踪迹一孤舟。
  不图万里他山外,得集千称名士流。
  绕岸树声寒客思,印峰溪色照人愁。
  夕阳何处催归鸟,畏向黄昏下碧楼。
  列位看毕,大加叹服。只见李生道:“看他寓意遥深,措词大雅,又将压倒举座矣。”即而红日西斜,遂命舟人反掉。生又往慕荆处叙别了,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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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红绽泄春光针将线引 月沉迷夜景雪把桥淹

  词曰:
  
  游丝力弱,却逢翠羽来粘着。青衣妆扮今非昨。诉出衷肠,听去双珠落。磋跎只恨无风恶,浓云密布天垂幕。老苍不管人离索。盼望云天,倚遍栏杆角。
                     右调《醉落魄》
  却说云娥自到吴府之后,一向不知生之踪迹。夫人家教森严,重门深锁,但与绿筠小姐日在后院盘桓,两人甚是相得。
  一日残冬时候,雪片飞空,姐妹联吟,在诵碧轩折梅赏雪,各成一词。云娥词云:
  
  飞霰飘飘坠,寒梅几树花。花飞片片落谁家?忆昔故园楼下,泣琵琶。家山千里外,回首夕阳斜。漫天雪里带归鸦。作解恨诗诗成,恨更加。
                   右调《南柯子》
  绿筠见云娥作词,亦作一词云:
  
  萧条深院,但恹恹睡了,海棠柔媚。我起强把云鬟整,镜里悉颜偷视。敛束残妆,裙拖髻坠,步到琅牙地。看他压雪,伤心为甚事?
  肠牵碧竹层楼,十年慵上,畏染湘江泪。鸟语温存难解些,子儿家憔悴。料得花残,飘零玉骨,谁把消魂记。人生如梦,一尊伴姐沉醉吟毕,共相就正,各不胜欣赏。
  一日,二娇又同爱月在涌碧轩玩景,举头只见红螭阁一枝红梅斜压过墙,向涌碧轩来。遂对绿筠道:“汝看红梅盛开,色色可人,安得一枝置于瓶中,可供玩想。”绿筠道:“夫人严命,不敢私开小门,花不许人折。姐姐倘爱其姿,除非命爱月妹潜开小门,从假山石上扳折一枝,庶可供得一玩。”爱月道:“潜折固易,但置之瓶中被夫人瞧见,责将安归?”云娥道:“汝好痴呆!倘若夫人见时,我等只道移梯攀折。汝可私自开门。”绿筠道:“有理。”乃命爱月开小门,径往红螭阁,向假山石上去。
  恰好生因公子带着司墨外出未回,正望着红螭阁那边红梅,不期爱月正扳上假山。生认是爱月,便叫道:“爱月姐,我嘉兴黄玉史,在此候久矣,可怜,可怜!”爱月吃然一惊,急回首一看,再加细认,乃知是生,缘何妆扮不同?生又忙问道:“姐姐在此何干?心中勿疑,我特为云娥小姐失身。此夜可烦移玉,潜往小径,待小生历叙颠末,干万勿误!”说毕,不觉泪下。爱月正要开口问候,忽闻绿筠小姐在涌碧轩急唤:“爱月回来!”爱月只得折梅一枝,仍向假山小路回去。正是:连理花开,又被恶风吹散;并头睡稳,忽因湃浪惊飞。举足间,适见石畔黄长春盛开,亦随手折了一枝。回首见生倚窗含涕,情觉可怜,但以绿筠小姐在即,不敢私通一语,惟是拭泪闭门而已。
  到涌碧轩,绿筠见爱月含泪未干,洁问其故,爱月微意说道:“正折红梅,适见黄花,随手扳折,为花刺所扰,故尔含泪。”绿筠只道是真。云娥亦不解其意,只对爱月道:“阁上红梅谅必十分鲜艳。”应道:“不独红梅可爱,黄长春也开茁得可人。小姐倘不及时玩赏,挨了数日之后,残谢落英矣。”绿筠道:“此花不会落英,只是过时不耐观玩。”爱月道:“原来不落英的黄花此处也有。”因顾云娥道:“小姐可记得叶舅爷家蕉楼之下,也有一丛黄长春,亦系不落英的,谁想移根到此。只因二位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再向隔墙饱看。今折一枝,徒令人酸心忆故也。”说毕,又欲泪下。云娥见爱月所说分明寓意在人,且其所言句句刺骨,亦不觉泪染胭脂。绿筠见二人如此光景,不解其意,无心玩赏,遂别云娥而去。
  爱月手提二花,同云娥入房,把花插在瓶中,不禁长叹一声,泣下如雨。云娥忙问道:“爱月何事,只管下泪?”爱月道:“才见驻春园黄公子,不觉心伤耳。”云娥听了,吃然一惊道:“爱月恐作梦语耶?”爱月见他不信,即将折花时候见黄生,如此情状、如此言语、并嘱其是夜潜出之事,细说一遍。云娥仍不信道:“我当时灭迹奔逃,彼岂知我在此?爱月所言,虽非指鹿为马,恐误认刘郎作阮郎耶。”爱月道:“黄郎状貌、声音,岂容混过?但今日只因绿筠小姐属墙有耳,未得详问起居,小姐岂可执疑不解。且当时黄公子尚有窗稿在小姐处,小姐以罗帕赠之,此物黄公子必带在心旁,如欲解疑,此物即可为证。今夜爱月过去,倘得一面,听黄公子历叙前情,团疑自解矣。”云娥道:“夫人有命,日夜小门必加严禁。且彼处亦有重门,如何得达?”爱月道:“此何难。今夜伺候夫人睡去了,可偷开小门。谅黄公子必先在曲径潜身,到彼探听真实,宁不甚便!万一重门难开,即将轩上高梯光移墙角,只以摘花为辞,便可逾墙,仍从假山下去,即于红螭阁亭边楼下,亦可通语,岂不为妙!”说犹未毕,忽见阿鬟来请云娥晚餐,二人同向府内去了。
  只见叶夫人在坐等候。爱月便对叶夫人道:“夫人不知红螭部梅花盛开,才承二小姐之命,移梯墙上,扳折一枝,真觉艳丽可人。”夫人道:“不可造次,恐失大雅。”正说话间,家人排上晚饭,三人同吃过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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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献策巧安排逾墙即讯 通辞惊落月吮墨投供

  词曰:
  
  探问东君,重门隔住。无人插翼难寻至。用心算定步云梯,扳花偷度墙头去。月影将沉,初斜花树。来踪细剖真叨絮。权凭笔墨具亲供,梅酸只为飘风雨。
                      右调《踏莎行》
  却说云娥同爱月吃了饭,心实放他不下。沉吟半晌,那云娥仍别过夫人,同着爱月向涌碧轩而去。
  爱月又随着云娥小姐,步到墙边梅花树下,缘着半梯坐着。须臾之间,只见皓月东升,长天一色。云娥看了,乃道:“到不如无月之光,还得便宜行事。”爱月便带笑道:“只要小姐有心,奴家自能掩护。前度之来,不期被风雪所阻,恰逢今夜天上月圆,人间月半,黄公子多应又在楼头盼望。小姐存细思量,作何发付?”云娥小姐因道:“别无所虑,小门久闭,不便开去也。倘不细腻,定被外厢知觉。孀居闺范,两失防闲。即欲往观,其中不容造次,事方有成。既得妥当,乃不负此去初心。”爱月又道:“已经到此,若是空回,毋乃不情已甚!前因小姐题诗赠帕,惹得他废寝忘餐,梦魂牵引,功名付之流水,性命薄于鸿毛。若令哀怨成病,却是奈何?”
  伫立不多时,更已深了,回顾寂然,无人在彼。遂缘上高梯,将梅树一扳,已在墙上。云娥站在半梯,举头望去,只见高楼掩映,人在柳阴,明月之中,树影低迷,几度望断朦胧之眼。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又低头步上梯去,爱月已立于假山之下矣。
  且说黄生,自见爱月折花之后,真个如醉如痴,又惊又喜。伺候了许多时,不得其便。是顷也,月明风细,幸的左右无人,见家内大家已睡,遂来楼下,向西角门步出曲径,闲行,探望云娥消息。乃到隔亭门前窃听,并不闻些动静。直到三更时分,绝无影响,只得闷闷而回。仍将小门轻掩,潜步上楼,斜倚楼窗望去,惟见一轮明月可人。
  忽低头看见月下有人,乃爱月步在亭中,望着黄生不至,伫立良久。生不禁低声呼道:“爱月姐姐为何在此觑甚?我往曲径中等汝多时,因甚不见踪迹?”爱月只将不便开门之故说了一遍。生道:“姐姐既不便于开门,因何到此?”爱月又道:“只为黄郎,只得逾墙到此。”说罢,因云:“今夜更深,不便久留细说,诚恐外厢知道,闺范有伤。公子若有所言,莫若取片纸写将起来,把胸中欲吐,待爱月递与云娥小姐知之,省得唧唧哝哝,恐被他人晓得。不独云娥小姐玷污,即公子置身何地也?”黄生听了,乃道:“爱月姐姐所言极是。”遂取房中文具,携到楼窗外面放下,向月下而书。书毕,便将此字付与爱月,只得掷下楼来。又嘱道:“此书烦爱月姐姐递与云娥小姐,千万勿误。”爱月双手捧着,乃婉转辞黄生,向假山上面,缘着梅花而去。伸足上墙,踏着高楼下去,将梯放下,把黄公子之书付与云娥小姐,说道:“公子近来行状,尽在此间。小姐可紧拈勿失,不可被旁人知道。”说毕,二人携手同归房中。
  云娥欢喜,因对爱月道:“我妹如此用心,方有妥当,不独外厢莫晓,闺范凛如,一去便来,是为难得。”遂将来字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云:
  
  黄玉史冒死敬承贵侍爱月之言,因向月下致书云卿小姐妆次:忆昔文场失意,曾接小姐瑶函,曷胜欣快!奈尔时为友人见招,只得修书作别。弗获一面,竟尔怅怅就道。不期贵府惨遭奇祸,尔时在省,闻息星夜奔到家中。谁料叶家门第已荡然矣。且以小姐与爱月贤妹并遭玉石,不胜痛悼,遂昏然绝倒,无心举业,决志远游,幸一夕舟次相连,得明踪迹。正欲连舟同抵金陵,讵意与友人公车舟行相遇,故又耽延。到此之时,无缘相遇,不得已将小怦暂寄寺僧,自行卖身周处为奴,冀于旦夕之间,或能一晤。岂料至今消息仍是杏然。昨见贤妹爱月,托故折在闲玩,因祈代达隐衷。倘获小姐见怜,万死一生,庶免失身异地也。尚是怀疑,则帕坠、窗稿藏身可证。侦便或能潜出一面,岂不是花发月圆之庆也!楮短情长,言不尽意。黄玉史冒一锴谨达云卿小姐妆次。
                     黄玉史百拜
  二人看毕,方知黄生来由。爱月与云娥看毕,不觉潸然下泪。云娥道:“原来黄公子单为我受此屈辱,比昔日在驻春园时,可怜又加百倍矣。兹以两家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一晤,奈何!奈何!”爱月道:“若非移向红螭阁居住,谅必难会黄郎。”云娥把眉一蹙,因道:“夫人曾说,只可日在涌碧轩,连那门外亦不许出入,安肯容妆隔园居住乎?”爱月又道:“此事虽万分不能,恐夫人近日或变了心,也未见得。”谈论移时,已是五更。爱月与云娥二人遂各自就枕安寝。
  次早,日高丈五,尚在睡乡做梦。此时,叶夫人起来多时,见那云娥与爱月二人尚未起来梳洗,正欲和他二人说个话,移步便到涌碧轩而来。进前一看,只见房门紧闭,遂唤爱月道:“红日已上半墙,汝同小姐二人夜来到底作了何事,睡梦尚是未醒?”爱月与云娥闻是夫人声音,遂不及穿衣,只着短衣,急起开门接见夫人。夫人因道:“夜间我已明白吩咐早睡早起,若非迟睡,何至今尚未下床?”云娥方欲答应,爱月因接口应道:“夫人独不闻古书云‘爱月本是夜眠迟’。”夫人见爱月善谑,亦不觉带笑,指着轩下长梯道:“长梯因甚在此?”云娥应道:“昨日绿筠小姐在此玩游,见那墙上红梅盛开,命爱月移梯折花。”爱月又接口应道:“夫人恐是忘记昨日吃饭时候,对夫人亦曾说明。”夫人听道:“后来切不可如此。”说毕,叶夫人仍向府内去了。
  云娥只得草草梳妆。须臾,忽见绿筠小姐徐徐而来,便于袖中取出一笺,对云娥说道:“日前无事,即将折红梅为题,聊赋一律呈教。倘若不陋鄙才,即求和韵一首。”云娥小姐拉来一看,只见上写云:
  
  芳姿绰约隔红尘,前度渔郎费问津。
  独把红颜娱晚岁,竟超素质比怀春。
  朱苞深浅胭脂染,嫩蕊高低琥珀真。
  此去罗浮知近远,梦中蝴蝶解迷人。
  云娥看毕,大加赞赏。爱月在侧,也将诗句拈来一看,因笑道:“同此一夜,筠姐索句且有暇,云姐看月也无心。”绿筠道:“何事无心看月?”爱月因道:“昨奉夫人之命夜宜早睡,只得早早睡去,那有心情玩月?”绿筠小姐见爱月如此说,只道是真,就也不疑。乃对云娥道:“只求姐姐赐和一律罢!”云娥见说,也不推敲,低头半晌,便取笔直书笺上,付与绿筠道:“只得勉强塞责。”绿筠开看,见上写道:
  
  蕉窗一别已成尘,螭阁重逢又隔津。
  烟雨那堪霏故国,风波谁与驻芳春?
  偶然对影欣相见,未免伤心认不真。
  折不细看朱脸湿,曾知含泪为何人。
  绿筠小姐看毕,折案叫奇。三人在轩中闲谈许久,方各散去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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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斗笋便开关寻欢出峡 守株乖待兔失望停云

  词曰:
  
  重门深锁湮幽径,隔断寻芳信。借题偏是索寻思,晓妆犹起来迟,喜孜孜。彩云何在方惆怅,得得蟾光上。恰逢青鸟语难通,求凰又恶与鸦同,恨忡忡。
                      右调《虞美人》
  却说生自月夜寄书之后,每日楼前徒倚,伫望爱月回音。不期腊尽春回,沓无影响,真是肠一日而九回。因作《九回肠》以寄意,其词曰:
  
  一回肠,永日盼东墙。隔院分明人宛在,溯洄欲去路偏长。
  二回肠,顾影倍凄凉。不为伊人多系念,羁栖何事恋他乡。
  三回肠,受辱学佯狂。鱼服特来寻旧约,谁怜入网困腾骧。
  四回肠,前事费思量。灰灭蕉楼无旧垒,不堪重见雁来翔。
  五回肠,云敛镜重光。惟有素娥偏耐冷,夜深双照两人乡。
  六回肠,挂起更难忘。纵有深心无与达,空留遗佩在身旁。
  七回肠,无处可投奔。深院重肩门永闭,寻来不界隔蓬岗。
  八回肠,鸡鹤列同行。局促樊笼难振羽,何时华表恣翱翔。
  九回肠,远志可能偿?脱却北溟程九万,银河犹是隔红墙。
  黄生书完,暗忖道:“世事变迁,人心反复,莫非怪我流于污下,玷辱也府第门风,遂尔决绝,竟致不问?即不谅我此来行止有亏,宁忘却蕉楼赠帕?已致兹憔悴,任是铁石心人,也将心动。况云娥小姐如许多情,爱月那般怜我,难道忽尔生心,全无发付?还记前日病中写书慰藉,何等绸缪,必无半路海却前盟。那日爱月见我病容,甚加怜惜,必然于云娥小姐面前从中宛转。奈他这几日潜踪匿迹,一定是内庭严禁,不容出入。我且暂放了心,再等几时,必有好消息也。还要看他再来作何回我。”算计已定,只得坐向楼前,睚目以俟。日过一日,并不见些动静。
  又挨几日,乃是二月初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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